戌时的梆子声撞碎暮色,姜云初提着药篓穿过回廊。檐角铜铃在秋风里打着旋儿,
将二楼雅间的琉璃灯影晃成细碎金箔,泼在青砖地上像洒了一地未愈的疮痂。
"大人且看这株百年山参......"竹筒贴着黧黑砖缝微微震颤,姜云初蹲身整理裙裾,
耳尖捕捉到二楼漏下的只言片语。三年来,
她已将这具身体的五感淬炼成锋——当年太傅府书房里,父亲握着她的手临《急就章》,
曾说世间最利的刀不是寒铁,是蛰伏在皮肉下的耳目。
"咳血之症......三日后......"二楼的声音突然压低,
鎏金窗纱映出个佝偻剪影。姜云初指尖在袖中疾书,蘸着朱砂的狼毫在宣纸上游走如蛇。
忽有夜枭掠过檐角,她腕间玉镯磕在砖缝发出轻响,惊得楼上瞬时噤声。"何人在下面?
"姜云初将竹筒往袖中一塞,抬头时已是学徒阿初应有的惶恐:"给王掌柜送艾灸条。
"她举起药篓,几缕灰白艾草垂落肩头,在夜风里散着苦涩的香。楼梯吱呀作响,
户部李侍郎的皂靴踏碎月光。姜云初垂首盯着他腰间蹀躞带——七枚银扣,第三枚边缘泛青,
是常年摩挲账册留下的墨痕。三日前这人在仁济堂购入五钱砒霜,
此刻袍角却沾着城南胭脂铺独有的茉莉香粉。"抬起头来。"姜云初瑟缩着露出半张脸,
左颊特意涂抹的黧黑药膏正在脱落。李侍郎的瞳孔骤然收缩,仿佛看见什么可怖之物,
踉跄后退时撞翻药篓,艾草滚了满地。"大、大人?"她怯生生去捡,腕间突然剧痛。
李侍郎死死钳住她手臂,指甲几乎掐进旧伤痕:"你是姜......""李大人好兴致。
"王掌柜提着灯笼转过照壁,橘色暖光劈开凝滞的夜,"前日说的那批川贝母,可还要留着?
"姜云初感觉钳制骤松。李侍郎整了整孔雀补子,
喉结滚动如吞了炭火:"本官忽然想起还有公务。"他疾步离去时,
玉佩撞在阑干上迸出裂音。灯笼纸罩映着王掌柜沟壑纵横的脸:"姑娘又去听风了?
"他弯腰拾起一片艾叶,叶脉间隐约透出朱砂小字——正是方才李侍郎与药商的密谈。
"在记《千金方》第三卷。"姜云初将宣纸往袖中藏了藏,露出恰到好处的羞赧,
"麻黄三两,杏仁七十个,甘草炙一两......""是麻黄二两。"王掌柜突然打断,
枯枝般的手指捏住她袖角,"三年前你来时,也是这般背错了剂量。
"药堂更鼓恰在此时响起,惊飞檐下栖雀。姜云初望着扑簌簌的羽影没入黑暗,
想起六年前那个雪夜。彼时她蜷缩在太傅府角门,
看着抄家的官兵将父亲珍藏的《伤寒杂病论》掷入火堆,羊皮卷在烈焰中蜷曲成灰蝶,
带着药香扑在她灼伤的掌心。"掌柜教训的是。"她屈膝行礼,袖中宣纸已被冷汗浸透。
三年来她日日将字迹摹成不同风格,今夜这张特意用了工部文书的飞白体。
子时的梆子敲到第七下,姜云初吹灭庖厨最后一盏油灯。月光从气窗漏进来,
将砧板上的灰兔照成玉雕。这是今晨猎户送来试药的,此刻安静地躺在苍术与当归之间,
红宝石般的眼凝固着最后的惊惶。银刀破开皮毛时,
她想起及笄那年父亲送的生辰礼——一柄西域乌兹钢锻造的柳叶刀,
此刻正埋在旧宅庭院的桃树下。血肉分离的黏腻声中,忽然有硬物磕碰刀锋。
半枚玄铁令牌卡在兔胃里,饕餮纹在月光下泛着血光。姜云初用镊子夹起这异物,
指尖突然刺痛。翻过面来看,背面细如发丝的阴刻纹路里,隐约嵌着"宇文"二字。
窗外竹影忽晃,她反手将银簪掷向黑暗:"跟了三天,不累么?"黑影鹞子般翻身入室,
剑锋抵上她咽喉时,姜云初指间银针已没入对方曲池穴。黑衣人踉跄跪地,
面巾滑落露出烧伤的右脸,疤痕如蜈蚣爬过曾经清秀的眉眼。
"小姐......"沙哑的呼唤混着血沫,"太傅府那夜......"姜云初瞳孔骤缩。
六年来第一次听人唤这个称呼,恍如雪夜惊雷。她钳住那人下巴,
却触到松动的大牙——是死士常备的毒囊。指尖银针飞速刺入承浆穴,黑衣人浑身痉挛,
呕出半枚蜡丸。"谁派你来的?"她碾碎蜡丸,露出染血的密信。
泛黄的宣纸上画着姜氏家徽,旁边注着时辰:三日后亥时,西郊义庄。
黑衣人喉间发出咯咯声响,突然瞪大眼睛望向她身后。姜云初旋身闪避的刹那,
三枚透骨钉钉入灶台,入木三分。再回头时,黑衣人七窍流血,
手中握着的正是她方才解剖用的银刀。更鼓声从远处飘来,
姜云初望着尸体腕间的刺青——半朵赤芍药。这是当年东宫暗卫的标记,
却在六年前那场清洗中消失殆尽。她忽然想起黑衣人临终时的眼神,不是恐惧,竟是解脱。
窗外传来打更人的咳嗽,姜云初迅速将令牌藏入捣药臼。当第一缕晨光爬上窗棂时,
庖厨已收拾如常,只有薄荷叶掩盖着血腥气。王掌柜推门进来时,她正将兔肉剁成臊子,
刀背映着苍白的脸。"今早要做药膳粥?"老头儿抽动鼻翼,狐疑地望向梁间。
那里悬着新换的艾草,碧绿叶片间缠着根银丝——是昨夜打斗时断落的暗器。
姜云初舀起一勺粟米,水雾朦胧了眉眼:"李侍郎家的小公子不是咳血么?该用兔肝入药了。
"她将剁碎的肉糜倒入陶瓮,看着猩红血沫在沸水里绽开,如同六年前滴落在雪地上的朱砂。
北风卷着药旗扑在窗棂上,姜云初正将晒干的忍冬藤捆扎成束。阁楼突然传来重物坠地声,
接着是学徒阿宝变了调的尖叫:"死、死人了!"她疾步上楼时,裙裾扫过阶前未化的残雪。
王掌柜瘫坐在天字号房门口,铜秤盘滚落在地,
称药用的戥子正插在床榻老者的咽喉——正是三日前购入砒霜的李侍郎家老太爷。"阿初!
快来看看......"王掌柜的呼喊卡在喉间。姜云初已俯身掀开老者眼皮,
尸斑如紫藤爬满脖颈,分明中毒超过五个时辰。她指尖刚触到戥子,楼下突然炸开哭嚎。
"仁济堂害命!"披麻戴孝的妇人撞开药柜,身后涌进十几个戴素巾的汉子。
姜云初被推搡着撞上药橱,杜仲与三七的抽屉哗啦啦倾泻而下,在青砖地上泼出褐色的河。
"今早才来抓的药!"妇人将药包砸向王掌柜,苍术根从油纸裂缝刺出,
像无数枯指戳着老人沟壑纵横的脸,"你们在桂枝汤里掺砒霜!"姜云初捻起散落的药渣,
舌尖轻触立即吐在帕上。不对,这酸涩尾调分明是......她瞳孔骤缩,正要开口,
门外传来鸣锣开道声。"太医署查案!"玄甲卫鱼贯而入,
为首医官绛紫官袍上银线绣着獬豸。姜云初低头退至墙角,
余光瞥见医官腰间金丝蹀躞——三日前李侍郎的蹀躞带,此刻第三枚银扣正泛着诡异的青。
"封锁药堂!所有药工押送京兆尹!"医官挥袖时,姜云初嗅到他袖口溢出的沉水香。
这御赐香料,本该在抄家那夜随太医院院判一起葬身火海。混乱中有人撞翻煎药炉,
滚烫的汤药泼向哭闹的幼童。姜云初旋身将孩子护在怀里,沸腾的药汁溅上左臂,
灼痛刺醒记忆——六年前也是这样抱着幼弟,看火焰吞噬父亲的书房。"姐姐疼吗?
"孩子含着泪吹她手臂。姜云初怔住,这声"姐姐"像支冷箭穿透时光。再抬眼时,
医官正将砒霜瓶塞进王掌柜手中。"且慢。"她起身挡在老人面前,灼伤的手臂还在冒热气,
"大人可敢让民女验尸?"满堂寂静。
獬豸补子上的银线泛起冷光:"贱籍药工也敢妄议......""《唐律疏议》卷二十一,
疑案当由仵作、医官、讼师三方共验。"姜云初语速平稳如数家珍,指尖悄悄摸向腰间针囊,
"大人若自信无误,何惧民女旁观?"玄甲卫的刀鞘已抵住她后颈,
医官却突然笑出声:"好个伶牙俐齿。"他甩出银针包砸在她脚边,"若验不出所以然,
本官就拔了你这口利齿。"姜云初跪在尸身旁,
银针探入喉管时想起父亲教导:"毒入骨髓则针黑,入脏腑则针靛。
"针尖抽出时却莹白如雪,唯有针尾三寸泛着孔雀蓝。"断肠草。
"她将银针举向天窗漏下的光,"混在桂枝汤里遇热则毒发,症状与砒霜相似,
但——"银针突然刺向医官面门,"断肠草需用新鲜汁液,
而仁济堂三日前晒干的药材里......"医官偏头躲过,银针擦着耳廓钉入门柱。
姜云初已闪到他身后,指尖金针抵住其风池穴:"大人袖口的沉水香,混着断肠草汁的酸涩,
好生别致。"玄甲卫的刀光织成网,姜云初却盯着医官抽搐的嘴角。突然,
门外传来此起彼伏的呕吐声。街面上横七竖八躺着呕吐的百姓,
货郎正抓着喉咙嘶吼:"仁济堂......药粥......"瘟疫般的恐慌如野火蔓延。
姜云初夺过医官手中的砒霜瓶轻嗅,突然奔向煎药房。十二口药炉同时沸腾,
她掀开最近那口砂锅,本该金黄的药汤泛着诡异的绿。"快取生鸡蛋与绿豆!"她踹翻药炉,
滚烫的药汁在雪地上蚀出青烟,"有人在井中下毒!
"王掌柜却死死按住她取药材的手:"你今日锋芒太露。"老人浑浊的眼里映着冲天火光,
"现在逃还来得及。""六年前逃过一次了。"姜云初掰开他的手,
将解毒药方塞给哭泣的学徒,"告诉官差,毒是我投的。"地牢阴湿的霉味钻入鼻腔时,
姜云初正在数墙面的裂痕。三百四十七道,比她三年前初入京城时多出近百道。
稻草堆里窸窣作响,狱卒的灯笼晃过隔壁牢房,照见一只枯手从墙缝伸出。
"姑娘也懂岐黄之术?"沙哑的声音裹着痰音,那手指正在空中画着穴位图,
"方才狱卒腹痛,你教他按压的梁门穴很准。"姜云初将发间银簪旋开,
露出中空的针管:"前辈既识得梁门穴,可知配巨阙、中脘可解何种毒?"枯手突然僵住,
半晌,墙缝传来纸张摩擦声。泛黄的药方递过来时,
姜云初呼吸一滞——那是父亲独创的"金针渡厄"法,六年前随太傅府付之一炬。
"此方缺了最关键的三钱牛黄。"她指尖拂过熟悉的字迹,"且需在寅时三刻下针,
取天枢穴逆捻七分。"隔壁响起衣料摩擦声,像是有人猛然起身。铁链哗啦声中,
那声音突然变得清明:"云丫头?你还活着?"姜云初手中的银簪坠地。这声"云丫头",
自六年前便与父亲的笑颜一同葬在雪里。她扑到墙缝前,看见隔壁老者凌乱白发间,
隐约露出半块烧伤的额角。"宋......宋院判?"她颤抖的手穿过墙缝,
抓住对方残缺的拇指——那是太医院首座为试毒自断的指节。老者突然剧烈咳嗽,
色絮状物:"毒酒案......贵妃......玉镯......"他塞过来个油纸包,
里面是半块霉变的杏仁酥,"当年你最爱吃的......"狱卒脚步声逼近时,
姜云初将油纸包藏入袖中。那杏仁酥底层硬物硌着手腕,分明是把黄铜钥匙。
宋院判最后的耳语随血沫滴落:"去找......宇文......"更鼓响到三更时,
姜云初就着月光端详钥匙。匙柄缠枝纹里藏着个"癸"字,正是太医院密档库的标记。
她忽然想起黑衣人尸体上的赤芍药刺青,当年东宫案发前夜,父亲书案上就摆着赤芍药绘卷。
墙外忽传来打更人的调子:"七月半,开鬼门——"沙哑的尾音诡异地拐了个弯。
姜云初嗅到空气里的硫磺味,立即将湿稻草盖住口鼻。轰隆巨响震落墙灰时,
她看见隔壁牢房透进月光——整面石墙被炸开豁口,宋院判的尸身挂在断壁间,
心口插着半截银针。那是她用来试探医官的针。牢房顶渗下的雪水在草席上结出冰花,
姜云初数着第七个更声。寅时三刻,狱卒换岗的脚步声会经过西侧回廊三十二步,
那是唯一带着药香的脚步——此人左腿有陈年箭伤,每日此时需敷镇痛的乌头膏。"开饭!
"铁链哗啦作响,昨日送来的馊饭里浸着张油纸。姜云初掰碎硬馍,
指尖触到纸面凸起的纹路。就着月光细看,竟是仁济堂药柜的暗码:"戌三、卯七、午九。
"这是王掌柜与她约定的暗语。戌三指乌头,卯七是曼陀罗,
午九乃雷公藤——三味剧毒相生相克,配比得当可致假死三日。姜云初望向墙角鼠洞,
那里积着前日暴雨渗入的污水,倒映出自己脖颈淡红的勒痕。五更梆子敲响时,
她将油纸吞入腹中。乌头苦味在喉间炸开,四肢逐渐麻痹。最后的意识里,
狱卒的惊呼声仿佛隔着水幕:"快禀报大人!女囚畏罪自戕了!"再睁眼时,
腐草气息裹着檀香。姜云初指尖微动,触到身下冰冷的青石台——这是义庄停尸间。
耳边传来仵作蘸醋搓手的声响,铜盆里冰块碰撞如环佩。"尸身已验,确系自缢。
"年轻仵作的声音带着惋惜,"倒是个清秀的姑娘。
"年长仵作嗤笑:"这烫伤的手臂看着可瘆人。"铁钳掀开她左袖的刹那,姜云初屏住呼吸。
六年前的烧伤蜿蜒如蜈蚣,此刻正暴露在晨光里。"且慢!"门外突然传来王掌柜的咳嗽,
"死者亲属来收殓了。"姜云初感觉被裹进草席,老人枯槁的手在她腕间飞快施针。
天池穴的刺痛让她恢复些许气力,耳畔响起压低的絮语:"大理寺的人在城郊搜捕,
三日后商队出西城门。"颠簸的板车穿过闹市时,姜云初在草席缝隙间窥见缉捕文书。
自己的画像旁盖着猩红官印,罪状竟新增"勾结前朝余孽"。她蜷缩的膝头抵着个硬物,
竟是王掌柜塞进的青布包——里面除了易容药膏,还有半块仁济堂的鎏金牌匾残片。
"老东西倒是嘴硬。"破庙里,商队领队捏着她下巴端详,"这烫伤得用尸蜡遮掩。
"他手中的铜刀在火上烤得通红,"忍着点,可比不上你们姑娘家描眉。
"姜云初盯着他虎口的墨梅刺青,忽然轻笑:"青龙寨二当家亲自接应,小女子惶恐。
"领队手一抖,烙铁险险擦过耳际。她继续道:"梅瓣七枚,
花蕊带钩——三年前劫掠官盐的江洋大盗,悬赏榜上可画得真切。""好眼力。
"领队甩开烙铁,抛来套医师灰袍,"难怪老头子用半幅《千金方》换你性命。
"车马辚辚西行时,姜云初正在调制药泥。窗外飘来焦糊味,她掀帘望去,
官道旁新立的绞架上挂着具尸体,赭衣上的仁济堂标记在风里猎猎作响。
王掌柜布满皱纹的脸在晨曦中泛着青灰,脖颈处的勒痕比她伪造的更狰狞。"别看啦。
"领队将酒囊掷过来,"昨夜劫狱的兄弟说,老头儿挨了七十二道鞭刑都没吐半个字。
"他忽然压低声音,"最后咬断舌头时,血喷了医官满脸。"姜云初握紧袖中鎏金残片,
锋利的边缘割破掌心。六年前父亲被押上刑场时,也是这样挺直佝偻的脊背。
她将药泥敷在烫伤处,突然问:"青龙寨要的《伤寒论》孤本,在哪个驿站交接?
"领队猛地勒马,三十斤重的鬼头刀横在她颈间:"老头子果然留了后手。
""王掌柜临死前,往我药囊塞了半张鹿皮地图。"姜云初面不改色地撒谎,
指尖却捏着宋院判给的黄铜钥匙,"标注的藏书阁,可比你们劫掠的驿站货值千金。
"刀锋撤去的瞬间,远处传来急促马蹄声。商队霎时散作流民模样,
姜云初被推入运粮车夹层。透过草料缝隙,她看见大理寺卿谢珩的白马踏尘而来,
玄色大氅下露出半截青玉药杵——正是当年父亲随身之物。"可有见过逃犯?
"谢珩的声音清冷如碎玉。姜云初屏息听着,忽然察觉粮袋在缓缓移动。
有只枯手从底层暗格伸出,正将麻袋里的黍米换成雪白盐粒。"官爷说笑啦。
"领队赔笑递上路引,"咱们是往疫区送粮的。"谢珩的马鞭突然挑起车帘:"既是送粮,
怎会有三七粉的味道?"姜云初在夹层中捏碎怀中的止血丹,药粉顺着木板缝隙洒落。
谢珩的坐骑突然惊嘶,前蹄扬起时带翻粮车。天旋地转间,她滚进道旁沟渠,
后脑撞上石碑的刹那,瞥见碑文"宇文"二字。疫区哨卡升起狼烟时,
姜云初正给流民孩童施针。她脸上覆着浸过药汁的面巾,
腕间缠着从谢珩马上顺来的青玉药杵——方才混乱中竟未被察觉。"咳血者居左,
发热者居右!"她将最后半株柴胡投入药炉,火光映着告示墙上残破的缉捕令。
领队在身后冷笑:"用官府悬赏令生火,姑娘好胆色。"疫棚突然闯入队官兵,
领头的举着画像比照:"医师掀开面巾!
"姜云初不慌不忙地碾磨药粉:"大人不怕染上时疫?"她忽然剧烈咳嗽,
将带血的帕子甩到官兵靴面。人群霎时炸开恐慌,领队趁机高喊:"官爷要断我们生路!
"骚乱中,姜云初被老妇拽进窝棚。破棉絮里伸出只溃烂的手,掌心赫然是赤芍药刺青。
她瞳孔骤缩,
的疫民竟低声念着:"太傅......玉镯......宇文......""姑娘快走!
"老妇突然将她推出窝棚。身后传来刀刃入肉的闷响,姜云初回头时,
看见领队的鬼头刀正从老妇后背抽出。血泊里躺着官兵尸体,
而垂死疫民的手正指向北方星空。深夜驿站,姜云初在槽厩调配药浴。领队掀帘而入,
抛来沾血的通关文牒:"老头子要你活,我要《伤寒论》孤本。"他刀尖挑起她衣襟,
"别耍花样。""明日渡口验货。"姜云初将药汁淋在马蹄上,"不过青龙寨掺私盐的买卖,
若被谢少卿知晓......"寒光闪过,她鬓边断发纷纷落地。
领队阴鸷的眼神忽变:"你怎么......""马粪里混着海腥味,货箱夹层有盐渍。
"她将银针探入草料,"更何况——"针尖骤然射向梁上,黑影应声坠落,"真正的盐枭,
可不会用东瀛手里剑。"领队长叹收刀,甩出枚青铜虎符:"过了汜水关,有你要的东西。
"转身时补了句,"疫区那老东西咽气前,说你在找宇文氏的玉镯。
"姜云初握虎符的手猛然收紧。月光漏进窗棂,
槽厩水槽倒映出她耳后新点的守宫砂——方才更衣时才发现,这是幼时母亲亲手点的朱砂,
如今却泛着诡异的蓝。马厩突然传来嘶鸣,姜云初闪身避过毒镖时,
瞥见刺客腕间熟悉的赤芍药刺青。她旋身将药杵砸向马槽,靛蓝药液泼洒成幕。
刺客在烟雾中惨叫,***的皮肤迅速溃烂。"这是给王掌柜的祭品。"她踩住刺客咽喉,
摘下面具却愣住——竟是那日地牢递药方的"宋院判"。汜水河上的晨雾还未散尽,
姜云初的斗笠边缘已凝满露珠。漕船缓缓靠岸时,
她隔着面纱望向城楼——朱雀门鎏金匾额裂了三道缝,像极了父亲临终前折断的狼毫笔。
"路引。"守城兵卒的枪尖挑起她帷帽。姜云初递出浸过药汁的文牒,
指尖在袖中捏碎一枚苏合香丸。浓烈的香气漫开时,兵卒突然捂住口鼻:"晦气!
瘟疫区的医师进城作甚?""给永宁郡主送鹿胎膏。"她故意露出腕间溃烂的疤痕,
满意地看着兵卒倒退两步。这是用雷公藤汁腐蚀出的假伤,此刻正泛着可怖的青紫色。
药市开市的铜锣声撞碎晨光,姜云初将青铜虎符按在青囊堂石狮底座。狮口缓缓吐出木匣,
里头羊皮卷上朱砂绘着"千金方"三字——正是三日前疫区老妇塞给她的残卷。"三百两!
"八角亭里,胡商举着血竭喊价。姜云初径直走向紫檀竞标台,
将羊皮卷抖开半尺:"《肘后备急方》第七卷,换陇西三年药材专供。"她声音不响,
却惊得满场药商纷纷起身——葛洪失传的防疫章回正泛着千年古墨的幽光。"姑娘说笑。
"回春堂东家捻着琥珀念珠,"谁人不知此书毁于前朝战......"话音未落,
姜云初已朗声背诵:"治瘴气方,取常山三两,酒渍一宿......"她每念一句,
羊皮卷便展开一寸,直到背完七页才停。满场死寂中,有人打翻茶盏,
碧螺春在青砖上洇出前朝疆域图。"且慢!"清冷男声破空而来。
大理寺卿谢珩的白马踏碎药市晨雾,他玄色官服下露出半截青玉药杵,
"此卷当由太医院鉴定真伪。"姜云初感觉后槽牙发酸。三日前马厩里顺走的药杵,
此刻正在她袖中发烫。她忽然掀开面纱一角,露出溃烂的假伤:"大人若不怕时疫,
尽管来验。"谢珩却翻身下马,腕间沉香珠串划过她掌心:"本官好奇,
姑娘的苏合香丸里为何掺了曼陀罗?"他指尖在竞标台轻叩,竟是她昨日在驿站配药的节奏。
药商们突然骚动,姜云初趁机将羊皮卷掷向空中。狂风卷着古卷飞过檐角,众人推搡间,
她已闪进暗巷。身后传来衣袂破空声,谢珩的声音如附骨之疽:"姜姑娘的易容术,
比六年前差了些。"旧宅断墙赫然眼前,姜云初踩着父亲当年教她的七星步跃入院落。
野桃树穿透屋脊疯长,焦黑的房梁间垂落半幅《黄帝内经》残卷,在风中轻晃如招魂幡。
"大人追查民女,是为公理还是私仇?"她背靠桃树,袖中银针已沾好见血封喉的鸩毒。
谢珩却俯身拾起片碎瓷:"令尊最爱的越窑盏,摔碎时该有多痛。"他掌心躺着的瓷片,
边缘还沾着暗红,像极了抄家那夜父亲咳在《伤寒论》上的血。姜云初突然出手,
银针抵住他颈侧动脉。谢珩不避不让,
青玉药杵轻轻挑起她腰间香囊:"当年太傅赠药杵时说,持此物者可号令杏林。
"他忽然扯开衣襟,心口赫然是道陈年刀疤,"六年前东宫夜宴,这伤本该要了我的命。
"记忆如惊雷劈开迷雾。姜云初想起那个血月夜,父亲抱着个满身是血的少年撞开角门。
她躲在屏风后,看着少年心口的刀伤汩汩冒着黑血,父亲的金针在烛火下抖如风中秋叶。
"你是......小满?"她脱口唤出父亲取的诨名。那年乞巧节,
少年偷吃她做的杏仁酥过敏,浑身红疹似仲夏石榴。谢珩突然握住她执针的手,
带着往自己咽喉送:"现在杀我,可绝后患。"他眼底翻涌的暗流里,
映着姜云初剧烈颤抖的睫毛,"或者,与我同查太医院癸字库。"地砖突然传来异响。
姜云初踩中块松动的青砖,底下暗格里躺着鎏金卷宗匣。锁孔形制奇特,
正是宋院判给的黄铜钥匙模样。她开锁的手忽然顿住——匣面刀痕交错,
最深的裂口处嵌着半枚玉佩,刻着"宇文"二字。"小心!"谢珩旋身将她扑倒。
三支弩箭钉入桃树,震落的花瓣混着十年前埋下的杏花酿香气。姜云初在尘土中抬头,
看见墙头黑影腕间的赤芍药刺青,在阳光下红得刺目。"看来有人不想我们开匣。
"谢珩擦去嘴角血渍,手中握着半截断箭。箭簇泛着幽蓝,正是东瀛特有的海蛇毒。
姜云初却盯着匣中物——母亲临终前戴的翡翠耳坠,此刻正缠着缕银丝。
银丝尽头系着张药方,字迹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工楷:"毒酒案,贵妃为刃,宇文为鞘。
"远处传来更夫酒醉的调子,姜云初将耳坠收入怀中。谢珩突然扯下她半幅面纱,
惊得她反手一掌,却被他擒住手腕:"你守宫砂的颜色......"话未说完,
两人同时僵住。姜云初耳后的朱砂痣不知何时蔓延成曼陀罗形状,
妖异的蓝纹正顺着血管爬向心口。"三日噬心蛊。"谢珩撕开衣袖,露出同样狰狞的蓝纹,
"那年东宫刺客留下的礼物。"暮色吞没废墟时,他们背靠断墙分饮杏花酿。
姜云初摩挲着卷宗里褪色的婚书,父亲俊逸的题跋刺得眼眶生疼:"宇文兄台亲鉴,
今以爱女云初许配令郎......"瓦砾堆突然塌陷,露出半截焦木箱。
姜云初撬开箱盖时,二十八个琉璃瓶泛着荧光,
每瓶都封存着不同毒株——正是六年前父亲奉命研制的防疫秘药。"当年太傅突然被控谋反,
莫非是因这些......"谢珩话音未落,墙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三百禁军手持火把围住院落,为首的太监展开圣旨:"奉贵妃懿旨,捉拿私闯禁地逆党!
"姜云初将琉璃瓶掷向火把,爆燃的毒烟中,她抓住谢珩的手腕:"我知道癸字库在哪了!
"两人跃上屋脊时,她最后回望桃树。十年前埋下的及笄礼木匣已被野狗刨出,
里头染血的《急就章》残页上,父亲的字迹力透纸背:"医者医国,九死无悔。
"太后寝殿的龙涎香熏得人目眩,姜云初跪在十二重鲛绡帐外,腕间金丝在晨光中细若游蛛。
隔着三重纱幔,老太后的脉搏顺着蚕丝传来,忽如惊鹿乱撞,忽如寒潭凝冰。"脉象弦滑,
舌苔黄腻。"她故意抬高声调,"当用柴胡加龙骨牡蛎汤。"帐内突然传出茶盏碎裂声。
长公主的鎏金护甲挑起纱帐,露出半张敷着珍珠粉的脸:"乡野村姑也敢妄断凤体?
太后分明是......""分明是误服了紫雪丹。"姜云初截断话头,金丝突然绷直,
"此丹虽能镇惊安神,却与太后每日饮的雪山参相克。"她指尖轻弹,金丝震落帐上香灰,
在波斯绒毯上勾出阴阳鱼图案。满殿太医倒抽冷气。院判手中的脉枕砰然落地,
那上面绣着的百子千孙图,正与姜云初袖中残帕同出一辙——六年前母亲绣给她的及笄礼。
"有意思。"老太后浑浊的眼珠忽然清明,"哀家准你用悬丝金针。"姜云初低眉敛目,
耳畔却响起父亲教导:"悬丝诊脉非在丝,而在腕间天地。"金针破空时,
她闭目感知丝线颤动。忽有异香钻入鼻尖,这掺在安神香里的苏合香,
分明含着曼陀罗籽的酸涩。"劳烦殿下退后三步。"她突然旋身,
金针擦着长公主鬓边射向铜雀灯台。灯油迸溅处,半只毒蝎在火焰中蜷曲成炭。
长公主的翡翠步摇簌簌作响:"好一招隔山打牛。""是隔蝎救主。"姜云初收针入匣,
露出被蝎尾划伤的手背。血珠渗入金丝,在白玉砖上绽出点点红梅。
她赌对了——长公主袖口的龙脑香,正是引诱毒物的药引。当夜子时,
姜云初在御药房煎制解药。窗棂忽响,谢珩倒挂在檐下,
玄衣与夜色融为一体:"太后赏的金丝医箱,夹层有机关。"她佯装扇火,
将药匙伸向炉膛:"左三右四,推北斗。"暗格弹开时,
里头躺着半块赤芍药形状的玉珏——与东宫暗卫刺青如出一辙。"今日蝎毒发作时,
你脉搏快了三息。"谢珩翻身入内,突然扣住她手腕,"噬心蛊在吞噬你的五感。
"他掌心的温度灼人,腕间蓝纹已蔓延至肘。姜云初抽回手,
将蝎毒粉撒入药盅:"大人不如担心自己。"她掀开他衣领,锁骨处的蛊纹正渗出黑血,
"子时三刻,该发作了。"话音未落,谢珩突然踉跄扶住药柜。铜锁晃荡间,
姜云初瞥见柜中药笺——正是六年前父亲的字迹。她瞳孔骤缩,
那批注"宇文氏忌用"的犀角散,此刻正摆在贵妃的进药单上。更鼓声里,
两人各踞药房一角运功逼毒。姜云初望着窗纸上的剪影,想起父亲书房那些秉烛夜谈的谋士。
忽然问:"当年东宫究竟......""太子发现了不该看的。"谢珩咽下腥甜,
"比如宇文皇族与南疆的盟书。"他甩来卷发黄的礼单,上面赫然盖着贵妃凤印,
"和现在送往西域的礼单别无二致。"五更天,姜云初捧着药盏跪呈太后。
金丝医箱突然迸出机括声,十二枚银针齐射向老太后面门!她旋身扑挡,
后肩传来利刃入肉的闷响,耳边响起长公主的惊呼:"护驾!"血染罗衫时,
姜云初看清刺客袖口的金线——是晨间为她引路的小宫女。
那姑娘腕间的赤芍药刺青尚在渗血,显然刚刺不久。"好个苦肉计。"她忍痛拔下银针,
"但这孔雀胆淬的毒......"针尖忽然转向长公主,
"与殿下香囊里的解药气味相冲呢。"满殿死寂中,老太后忽然大笑:"赏金丝医箱,
赐居永寿宫。"龙头拐杖指向姜云初,"哀家要这丫头日日请脉。"搬入永寿宫当夜,
姜云初在浴池屏风后发现暗道。壁上烛台雕着饕餮纹,与首章令牌纹样严丝合缝。
她举灯深入百步,
密室内赫然陈列着二十八个琉璃瓶——与旧宅废墟中找到的毒株瓶正好凑成五十六之数。
暗门乍开,谢珩挟着寒气闪入:"贵妃要动手了。"他手中密信沾着血渍,"三日后秋狝,
禁军统领换成了东宫旧部。"姜云初抚摸着琉璃瓶上的编号,忽然将两瓶药液混合。
青烟腾起处,石壁显出荧光地图,
蜿蜒红线直指北疆:"父亲竟将边防图藏在药性里......""小心!"谢珩揽她扑倒。
毒箭擦鬓而过,将药液瓶射得粉碎。姜云初在满地琉璃渣中抬头,
看见暗道尽头的身影提着染血的龙头拐杖。老太后慈祥的面容在阴影中扭曲:"好孩子,
把地图交给哀家。"御书房的沉水香裹着杀机,姜云初指尖白子悬在楸木棋盘上。
对面户部尚书韩兆林捻着翡翠念珠,棋盘星位落着三十二颗黑子,
恰如他在江南私设的三十两税银。"姑娘这手天元开局,倒像破罐破摔。
"韩兆林拂去袍角香灰,袖口金线绣的貔貅吞着银丝云纹。姜云初落子时故意碰翻茶盏,
碧螺春在檀木案上漫成黄河九曲:"大人可知棋枰如账簿?"她蘸着茶水画出漕运图,
"比如这弃子求生——"白子突然敲在"扬州"位,"就像去年沉在泗水的那船官盐。
"韩兆林指节泛白,念珠崩断的翡翠弹跳着坠地。他忽然轻笑,
将黑子嵌入"幽州":"那姑娘可知,这局棋是贵妃娘娘亲设?"窗外惊雷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