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春桃连夜赶制的新帕子,站在紫檀木门前深吸口气——昨儿傍晚被春桃硬塞进衣橱的月白襦裙,现在穿来有些紧,勒得胸口发闷,倒像是把整个人都捆进了枷锁里。
“磨磨蹭蹭做什么?”
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沈砚之的声音从里头传来,带着几分不耐。
我慌忙福身,却见他穿着件家常的藏青锦袍,袖口挽起露出半截小臂,正握着狼毫在宣纸上写什么,墨香混着沉水香扑面而来。
“过来。”
他头也不抬,指尖敲了敲书桌右侧的圈椅。
我攥紧帕子走过去,才发现桌上摆着本泛黄的《女戒》,书页间夹着笺,上面是他力透纸背的批注:“‘贞顺’篇有误,班昭以男权规训女子,实为桎梏。”
“坐。”
他忽然出声,惊得我肩膀一颤。
圈椅上铺着柔软的狐皮垫,比梨香院的硬板床暖和十倍,可我却只敢沾着边儿坐下,腰背绷得笔首。
“手伸出来。”
我怔了怔,下意识将手摊开。
他扫了眼我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做女红磨出来的,指尖还有捻针后未散的微红。
他眸光微暗,忽然从笔筒里抽出支羊毫,蘸了蘸朱砂递过来:“写自己的名字。”
笔尖触到宣纸的瞬间,我手腕猛地一抖,“清”字的三点水洇成团红墨。
他皱眉抽走纸,揉成团扔进字纸篓:“拿笔的姿势都不对,如何写得好?”
“大公子恕罪,清禾……从未读过书。”
我低头盯着鞋面,边缘的线头在晨光里微微发颤。
原以为他教我读《女戒》是嫌弃我没规矩,却没想到第一堂课竟是从握笔开始。
“看着。”
他忽然握住我手腕,将羊毫塞进我掌心,“拇指抵笔,食指中指夹着,无名指托住——对,就这样。”
他的掌心比我想象中要烫,指腹上有层薄茧,蹭过我虎口时带着细微的痒。
“写‘禾’字。”
他松开手,却仍站在我身后,影子将我整个人笼罩在书案上。
我屏住呼吸,笔尖落下时却又歪了,撇捺像是两条打了结的绳子,说不出的别扭。
“笨。”
他低叹一声,忽然站在我的身后,覆上我的右手。
我浑身僵硬,闻着他领口透出的沉水香,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他带着我的手在宣纸上游走,笔尖落下的痕迹流畅如溪:“禾字要写得舒展,像麦芒刺破晨露那样。”
宣纸上的“禾”字棱角分明,撇捺间竟有几分他清晨握剑的气势。
我盯着那字发怔,忽觉他指尖在桌面轻轻敲了两下:“记住笔势了?
再写一遍。”
这一次我稳了些,虽仍有些歪斜,却比第一遍像样许多。
他抽走宣纸,在字旁批了个“可”字,墨点力透纸背,像颗小火星落进雪地里。
“《女戒》不必读。”
他忽然合上书卷,“明日起读《诗经》,先背《关雎》。”
我愣住:“可……老夫人说,女子该读《女戒》。”
他挑眉,指尖摩挲着书页边缘:“老夫人还说,女子该三从西德,你也信?”
他倾身,在我侧边低语,“苏清禾,我要你读的书,是让你知道自己该如何活,而不是让别人告诉你该怎么活。”
我怔住了……大公子今日出奇的说了许多话,不似刚见面时冰冷少言。
窗外的风忽然大了些,吹得窗纸沙沙作响。
我望着他眼中跳动的烛火——不,是晨光,原来天己经大亮了。
他昨夜不知何时回来的,眼下还凝着青黑,却偏要教我写字到现在。
“为何非要费事教我念书?”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忙低头盯着砚台里的墨汁。
他静了片刻,好长时间未发一言。
“明日此时,带熟宣纸来。”
他忽然起身,将狐裘披在我肩头,“穿厚衫。”
我攥着狐裘下摆,触感柔软如云端。
他转身时,我瞥见他袖口露出的绷带——昨儿深夜翻墙看见的伤,此刻还渗着血。
“大公子……你的伤……”“无碍。”
他头也不回,声音冷肃依旧,“读完《关雎》,教你认《本草纲目》。”
我抱着狐裘站在书房门口,看他的影子消失在游廊尽头。
掌心捏着腰间玉佩,半截蝴蝶翅膀轻轻蹭着我的掌心,有少许温凉。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原来有些冷,是怕烫着别人的火;有些疏淡,是藏得太深的在乎。
就像这腊月里的冰棱子,看着冷硬,实则是屋檐接住了雪花的情意,才凝成这般剔透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