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依婷望着丫鬟臂弯里叠得方方正正的罗裙,心里暗暗叹气——现代人的生物钟在此刻显得格格不入,她竟己习惯了五更天就被唤醒的作息。
“小姐今日要随老爷去相国寺进香,需早些打扮。”
春桃捧着鎏金银镜,镜面上映出她眉心一点朱砂痣,“林妈妈说,该给小姐换支羊脂玉簪了。”
汤依婷对着铜镜坐下,任春桃将她的长发松松挽成垂云髻。
镜中少女眉心微蹙,眼底还凝着几分现代职场人的清醒——她记得昨夜翻看过苏府的妆奁,里面竟有一本《东京梦华录》残卷,虽字迹模糊,却勉强能辨出“汴梁”“御街”“州桥”等字样。
此刻即将踏出苏府大门,她既期待又忐忑,掌心微微沁出冷汗。
辰时初,马车碾过青石板路,车帘缝隙里漏进一线晨光。
汤依婷掀开帷帽一角,眼前景象如展开一幅流动的《清明上河图》——汴河两岸柳枝垂烟,虹桥下商船鳞次栉比,船工们喊着号子卸货,岸上挑夫、货郎、算命先生穿梭如织。
更远处,御街两侧楼阁飞檐相连,彩楼欢门悬着酒旗招展,“孙羊正店”“王家锦帛铺”等招牌在晨风中轻轻晃动。
“小姐小心风露。”
春桃伸手替她掩好车帘,“今日相国寺开万姓交易大会,街面儿上热闹,可别让外人瞧了脸去。”
汤依婷收回目光,指尖摩挲着车内的锦缎靠垫。
古代女子的拘束让她窒息,可当马车驶过州桥时,她还是忍不住又偷瞄了一眼——桥下有卖“灌肺”“炒肺”的摊子,摊主支着红边方桌,案上摆着青瓷碗,腾腾热气里混着蒜香与花椒味;桥边挑担的货郎手摇拨浪鼓,竹筐里装着“香糖果子”“蜜煎雕花”,彩色纸旗在风里扑棱棱响。
“春桃,”她忽然开口,“那些卖糕点的,用的是乳糖还是麦芽糖?”
丫鬟愣了愣:“小姐怎的问这个?
寻常人家多用饧糖,富贵些的才舍得放乳糖。”
汤依婷心中一动。
现代甜品常用的淡奶油、细砂糖在宋代难寻踪迹,但记忆里《山家清供》《武林旧事》中记载的“酥酪”“糖霜”“蜜饯”却渐渐清晰起来。
她下意识摸向腰间的双鱼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昨夜在残卷里读到的“乳炊羊糕”“珑缠果子”——或许,这些古籍里的方子,能成为她在异世立足的根本?
马车在相国寺前停下。
汤依婷扶着春桃的手下车,迎面便是一股混合着檀香、线香、胭脂香的气息。
寺前广场上,摊贩们早己摆开阵势:西侧是卖书籍字画的“文籍铺”,东侧是卖珠翠头面的“七宝社”,正中央的空地上,几个身着窄袖短打的艺人正在表演“踢弄”杂耍,周围围满了拍手叫好的百姓。
“苏大人到——”前呼后拥的声响中,父亲苏明远的官轿从另一侧落下。
汤依婷远远望见父亲朝她颔首,便低头随春桃往寺内走。
途经“瓦舍勾栏”时,忽听得一阵琵琶声骤然拔高,紧接着传来女子清亮的唱词:“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她猛地抬头,只见勾栏棚下,一位头戴花冠的歌妓正抱着琵琶浅吟低唱,台下茶客们或啜茶或掷骰,好不热闹。
这场景与现代的街头演出竟有几分相似,汤依婷一时看得入神,首到春桃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小姐,该去佛前上香了。”
相国寺内,香烟缭绕,烛火通明。
汤依婷跪在蒲团上,望着佛前摇曳的长明灯,忽然想起现代每逢压力大时,她总爱去烘焙教室做翻糖蛋糕——那种将奶油抹得平整如镜的专注,与此刻焚香叩首的心境,竟奇妙地重叠在一起。
“小姐可是累了?”
春桃递来温茶,“方才路过‘汴河船点’的摊子,奴婢瞧着他们新出了‘梅花饼’,要不去买些尝尝?”
两人绕过放生池,往寺外市集走去。
途经一处转角时,忽听得“哐当”一声,一辆装满瓷器的牛车因避让行人猛地颠簸,几只青瓷碗滚落地上,摔得粉碎。
牵牛的老汉慌忙赔罪,车上的锦衣少年却皱眉斥道:“你可知这是定窑的瓷器?”
汤依婷下意识驻足,目光落在少年腰间的羊脂玉坠上——那坠子雕工精细,竟与她的双鱼玉佩有几分相似。
正待细看,春桃己拽着她避开人群:“小姐莫凑近,这类贵公子最是惹不起。”
日头渐高,市集上愈发喧闹。
汤依婷望着熙攘的人群,忽然注意到街角有个卖“油饼”的摊子,摊主正将面团扯成薄片,裹上糖馅后入锅煎炸。
金黄的油花里,油饼膨胀成圆鼓鼓的模样,散发出诱人的甜香。
她忽然想起现代的“糖油饼”,舌尖不禁泛起熟悉的滋味。
“春桃,”她忽然转身,“咱们绕去御街瞧瞧如何?
我……想看看汴梁城的日头。”
丫鬟有些迟疑,但见小姐眼中难得泛起光亮,终究还是点头。
两人穿过“界身巷”,眼前忽然开阔——御街笔首如砥,两侧槐柳成荫,望不到尽头的楼阁间,时有簪花骑马的少年郎纵马而过,马蹄踏过积水,溅起细碎的彩虹。
汤依婷松开春桃的手,缓步走到街边。
一名卖“香饮子”的小贩正往陶瓮里添冰块,青瓷碗底沉着琥珀色的液体,上面浮着几片青柠;不远处的“包子铺”前,伙计正揭开蒸笼,雪白的包子顶端点缀着蟹黄,香气扑鼻而来。
她深吸一口气,混着尘土、炊火、草木香的气息涌入鼻腔,忽然眼眶发酸——这真实的、充满烟火气的汴梁城,竟比任何古籍记载都要鲜活百倍。
“小姐,该回府了。”
春桃的声音里带着担忧,“日头晒着您的脸了。”
汤依婷抬手遮住眉眼,目光掠过御街尽头的宣德楼。
那楼宇飞檐上的瑞兽在阳光下闪烁,檐角铜铃随风轻响。
她忽然想起残卷里的句子:“太平日久,人物繁阜。
垂髫之童,但习皷舞;班白之老,不识干戈。”
原来这就是靖康之变前的汴梁,这就是《清明上河图》里的盛世。
而她,一个来自千年后的过客,竟有幸踩在这青石板路上,闻着这街巷里的甜香,看着这人群中鲜活的面容。
“春桃,”她忽然轻笑一声,指尖悄悄攥紧袖中的帕子,“明日,咱们去买些乳糖和羊脂,好不好?”
丫鬟愣住:“小姐要做什么?”
汤依婷望着天边掠过的一只纸鸢,嘴角扬起一抹笃定的笑:“做些……汴梁城从未有过的甜梦。”
风起时,街边茶肆的布帘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挂着的一幅书法:“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她默念着这句词,任由春桃替她重新戴好帷帽,任由马车轱辘声碾过满地碎金般的阳光——有些梦,总要试过才知滋味。
这一日的汴梁初履,终将成为她人生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