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轴轻微的“吱呀”声,像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叹息,在林溪身后合拢,彻底隔绝了病房内那个让她心神不宁的空间。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似乎更浓了些,混合着午后阳光晒在塑胶地板上的微暖气息,形成一种奇特的、令人窒息的粘稠感。她背靠着冰凉的墙壁,没有立刻离开。手中紧握的病历夹边缘,硬质的塑料壳硌着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才勉强将她从某种失重的眩晕中拽回地面。
“无关紧要……”
江焰最后那带着苦涩和难以置信的反问,如同鬼魅般在她脑海里盘旋。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将肺里那股混杂着消毒水和某种陈旧回忆的浊气全部排出。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明亮的光线,却照不进她此刻沉郁的心底。她强迫自己迈开脚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响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清晰、稳定,带着一种刻意的节奏感——这是她为自己披上的盔甲,每一步都在加固那堵名为“专业”和“疏离”的墙。
然而,当她走到护士站,准备将病历归档时,指尖却不自觉地翻开了属于江焰的那一页。目光掠过密密麻麻的医嘱、生命体征记录,最终不受控制地落在了“既往史”那一栏。
“右肩陈旧性烧伤疤痕(约7年前),具体原因及诊疗经过不详,自述无手术史,否认过敏。”
短短一行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那扇落满灰尘的门。
2018年深秋,实验室那呛人的浓烟,烧瓶爆裂的刺耳声响,还有……那个在混乱中将她死死按在实验台下,用自己身体挡住漫天火星和坠落物的身影。她清晰地记得自己蜷缩在冰冷的管道旁,鼻尖充斥着他身上混合着汗水和焦糊的独特气味,还有他强忍痛楚、故作轻松的安慰:“小场面……就当提前体验消防演习了……”
后来呢?
后来他坚持独自去了医务室。后来他袖口下渗出的鲜红血迹,远比任何化学试剂都要刺眼。再后来,他回来时,右臂裹着厚厚的纱布,像个没事人一样对她扬起手臂,笑得没心没肺:“你看,没事吧?男生留点疤才帅。”
他骗了她。
那道疤,根本不是他轻描淡写的“小伤”。她曾偷偷跟去过校医室窗外,看到他疼得额发尽湿,咬着牙关浑身发抖,却硬是没发出一声痛呼。那道伤口,深得足以在皮肤上留下永久的烙印,如同此刻病历上冰冷的文字所记录的一样——一个被刻意隐瞒了七年的秘密。
林溪猛地合上病历夹,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引得值班护士抬头看了她一眼。她迅速收敛了脸上瞬间泄露的情绪,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无波,将病历放入指定位置,转身走向医生办公室。每一步都踩得异常用力,仿佛要将那些翻涌而出的画面重新踩回心底最阴暗的角落。
病房内。
日光灯管单调的嗡鸣声在耳边放大,成了唯一的背景音。江焰靠在升起的床头,视线空洞地落在对面雪白的墙壁上。右肩固定支架带来的沉重感和深层的、持续不断的钝痛,在此刻都变得麻木。真正刺痛他的,是林溪那双眼睛——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狡黠和依赖的眼睛,如今只剩下拒人千里的冰封湖面,以及那句将他所有试图靠近的努力都冻结成冰的“无关紧要”。
“无关紧要……”
他喃喃重复,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怎么会无关紧要?那道疤,是他们共同的记忆里最灼热也最疼痛的部分,是他对她亏欠的开始,也是他后来仓惶逃离、选择用最决绝方式切断联系的重要原因之一。他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以为他当年的“为她好”最终会被理解。可当他在火场昏迷,在生死边缘挣扎时,命运却以如此残酷的方式,将他重新推回到她的面前,并且,是以一个被施救者的、狼狈不堪的姿态。
赵磊探视时带来的水果篮放在床头柜上,鲜艳的色彩在惨白的病房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江焰的目光扫过那些饱满的苹果和橙子,最终停留在自己缠着厚厚纱布的右肩上。纱布之下,是林溪亲手缝合的新伤,它精准地叠在了那道旧疤之上。新伤旧痕,如同他生命中两次最深刻的灼烧,在此刻交汇,无声地控诉着他的隐瞒和逃避。
“对了,江队,当时林医生问我你肩膀的那道疤是怎么来的,我说我只记得好像是大学时期的老伤了,但是我不知道是怎么来的。”赵磊对着江焰说道,他的这句话在江焰的心里激起一层***浪。
她知道了。
当她指着那道旧疤,冷静地询问赵磊“既往病史”的时候,当她持着手术刀站在无影灯下,清晰地看到那道被岁月漂白却依然狰狞的旧痕与新伤重叠的时候,她就知道了。知道他当年撒了谎,知道他隐瞒了伤情的严重程度,知道他并非他刻意表现出的那般轻松和无畏。
那她……会怎么想?
是觉得他可笑?懦弱?还是……认为他当年的不告而别,也与这隐瞒的伤痛有关,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欺骗?
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和挫败感攫住了江焰。他像是被困在了一个无形的牢笼里,身体被伤痛禁锢在病床上,而情感则被林溪筑起的冰墙隔绝在外。他连解释的机会都似乎被剥夺了。她的冷漠,比肩上的伤口更让他感到窒息。
窗外,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城市的灯火依次亮起,在玻璃窗上投下模糊的光斑。病房里没有开灯,只有监护仪屏幕发出的幽绿光芒,映照着江焰轮廓分明的侧脸,那上面写满了疲惫、困惑和一种深沉的、无处排遣的郁结。
他闭上眼,试图驱散脑海中林溪那双冰冷的眼睛,可另一个画面却更加清晰地浮现出来:在手术室的无影灯下,在他意识模糊呓语之时,他隐约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抚过他的手臂……那真的是药物作用下的幻觉吗?还是……她内心并非真的如表面那般无动于衷?
这个微小的、带着不确定性的念头,像黑暗中的一粒火星,微弱却固执地闪烁着,在他沉重的心绪中撕开一道细小的缝隙。他需要确认。他不能就这样被困在这片由她的冷漠和他自己的愧疚共同编织的迷雾里。
医生办公室。
林溪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是江焰的术后X光片。骨折的肱骨头被金属板和螺钉稳稳固定,血管吻合处造影显示血流畅通。影像清晰、精准,显示着一台成功的手术。这本该让她感到职业上的满足。
可她的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片肩胛区域。在骨头的阴影和金属固定物的轮廓之下,她仿佛能穿透皮肉,清晰地“看到”那道盘踞在肌肉纹理间的淡粉色旧疤。七年前实验室里刺鼻的化学气味、灼热的气浪、玻璃碎裂的声音、还有他压抑在喉咙深处的闷哼……这些被刻意封存的感官记忆,此刻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冲击着她强行维持的冷静。
她烦躁地关掉了影像界面。桌面上摊开着一本厚厚的骨科康复指南,但上面的文字似乎都失去了意义。她拿起笔,无意识地在空白处划着凌乱的线条,笔尖深深陷入纸张。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要在她以为自己早已将过去彻底埋葬的时候,以这种方式重新闯入她的生活?带着那道她曾小心翼翼为他涂过药膏的旧疤,带着一身为了救别人而受的新伤?他是在提醒她,他依然是那个会不顾一切冲进危险的人,依然是那个……习惯性隐瞒伤痛、推开身边人的江焰吗?
“林医生?”陈曼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一丝犹豫,“3床的病人有点情况,您要不要去看一下?”
林溪猛地回神,指尖一用力,笔尖“啪”地一声折断了。她看着断掉的笔尖,又看了看纸上被划破的凌乱痕迹,深吸一口气,迅速将那张纸揉成一团,丢进废纸篓。
“好,我马上过去。”她站起身,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脸上也重新戴上了那副无懈可击的专业面具。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深处那片被强行搅动的湖水,依旧暗流汹涌,难以平息。她走向门口,脚步依旧利落,但背影却透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僵硬。
那道旧疤,就像一把没有刀鞘的刀,横亘在他们之间,也悬在她的心上。它提醒着过去,也昭示着此刻无法跨越的距离。而江焰那句未完的“当年……”和眼中复杂的情绪,则像投入这片暗涌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未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