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屹深推开银行大堂的包铜大门时,一阵晨风卷起头条印着“齐燮元与卢永祥激战黄渡”的《申报》,报纸恰好落在一个排队的妇人脚边。
“周行长!
中法实业银行开始抛售白银了!”
王秘书眼镜片上蒙着蒸汽,手里电报摞得摇摇欲坠:“今早挤兑额突破九十万银元......”“我们开甲字号金库。”
周屹深解开西装第三颗扣子,这个动作让王秘书想起多年前,与商办铁路股东代表们交割铁路债券时,周屹深也是这样解开领口喘着粗气。
随着液压阀转动声,地下金库铁门轰然洞开,成箱的“袁大头”列队如军阵,银光惊飞檐下灰鸽。
挤兑人群突然寂静,穿杭绸长衫的盐商松开紧抓着的金怀表链,穿短打的码头工也攥紧了手中的帆布钱袋......一个十岁报童艰难地挤出人群,举起手中被汗水浸透的奉天军用券:“给阿姐换...换手术费......”周屹深接过那张奉天军用券,手指抚过纸币边角的弹孔灼痕,张作霖部队流出的军票,在民间却形同废纸。
他从口袋里摸出块瑞士金法郎递给小报童:“去仁济医院找史密斯院长,就说周屹深会用金法郎结算手术费。”
晚间礼查饭店孔雀厅内,周屹深将《国际汇兑银行公会准入书》压在龙泉青瓷盏下,像押住一纸生死状:“第七条补充条款要用新式标点,这是商务印书馆刚定下的规矩。”
法兰西银行代表皮埃尔转动手中的金丝单镜片:“周行长怎么突然稳定银元纯度?”
他露出的文件上写着“江浙海关税收作担保”,这是军阀混战中最后的救命钱。
“我们熔了十三座寺庙的银法器。”
周屹深用银元边缘敲击桌面,“龙华寺的十八罗汉银烛台,静安寺的莲花银香炉......如果皮埃尔先生想看熔银炉的话......”他突然用茶梗在桌面上画了条铁路:“就像火车提速要换钢轨,货币改革也要用“钢”——这些白银就是我们金融铁轨的新钢!”
一周后长辛店铁路工厂里,周屹深跨过铁轨上黏连的《新青年》报纸。
老工人端来粗瓷碗,茶汤里沉着黑乎乎的道砟碎屑:“比利时监工说机器修不好......”“维修费从特别关税里出。”
周屹深想要拿出自己的笔记本,却只掏出沈砚宁的涂鸦本,涂鸦本的画中火车喷出的蒸汽化作银元雨,“看来工人夜校需要加开钱是怎么生钱的课。”
学徒工冲进来时怀里的《京汉工人报》被煤灰染脏:“吴佩孚扣了我们三个月工钱,说要买英国装甲车打奉系!”
“回头我让人给他带个话”周屹深摘下金丝眼镜擦拭,“去年汉阳铁厂扩建的贷款,是用湖北盐税担保的。”
他翻开随身携带的账簿指向某处,“他扣的工钱正好抵了利息,再扣下去......”指尖重重戳在“抵押物收回”几个字上。
夏末时节,周家老宅自鸣钟敲响十一下时,沈雪柔腕上的翡翠镯撞碎了景泰蓝药盏。
身下流出的血染红了被褥,接生婆捧着成形男胎的手在抖:“脐带缠颈......”西川北路石库门里,彩云正在给留声机换钢针,法式琉璃灯映着她新烫的波浪卷。
沈砚宁踹开雕花门时,阴丹士林布校服沾着夜露:“姑父!
我姑母在鬼门关徘徊,你却陪着这狐狸精......”周屹深从成堆的铁路债券里抬头,雪茄烟圈模糊了他面容上的棱角:“沈砚宁,这是你今年第三次擅闯民宅。”
彩云抚着真丝睡袍冷笑:“沈小姐的教养......”红木算盘对着彩云凌空飞去,算珠崩落满地。
沈砚宁又抄起另一边空挂着的鸡翅木衣架,追着彩云打过去:“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提我沈家的教养!”
门外站着的一众家仆一动也不敢动。
彩云躲避间,真丝睡袍裂开一道豁口,新烫的卷发散乱如草。
她举着被沈砚宁绞断的珍珠项链对周屹深哭诉:“沈小姐每次带人闯进来就打,您也不管管!
这东珠可是您上月从南洋......”“打坏多少,从她嫁妆里扣。”
周屹深用钢笔尖拨开掉在公文袋上的珍珠,陇海铁路债券的印花拉扯间被撕破一角,“这丫头倒是长胆子了,居然用我的算盘砸人。”
沈砚宁指着趴在他腿边哭诉的彩云冷笑:“姑父不如把这狐狸精的医药费,也记在路政司特别招待账上?”
阴丹士林布校服袖口刮破处。
彩云突然扑到周屹深脚边:“您瞧瞧我这胳膊......”她掀起衣袖,淤青在雪肤上狰如鬼爪。
“沈砚宁!”
周屹深忽然轻笑,目光掠过少女被扯松的发辫,“你这泼辣劲儿,和你七岁撕碎《女诫》时一模一样。”
他拾起崩落的算珠把玩,“就你这般脾性,将来怕是没人敢娶。”
沈砚宁夺过算珠又砸向彩云:“我宁可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那正好。”
周屹深抖开另一本《国华银行资产负债表》挡住彩云啜泣着望向他的脸,“周家养你一辈子,总强过嫁出去受人磋磨。”
钢笔尖在“固定资产”栏划出深痕。
周屹深被沈砚宁强拽着回到周公馆时,沈雪柔躺在一片狼藉的拔步床上,铜制帐钩映着她惨白扭曲的脸:“看来当年沈家路权换的婚约,终究抵不过你周屹深歌女阁楼的温香。”
周屹深瞥见妆台玻璃下压着的旧照,婚礼上沈雪柔凤冠上的东珠与此刻她眼里的死寂同样刺目。
“老太太要见您。”
管家在帘外低语。
檀香烟雾里,周老夫人握着木佛珠,望着佛龛里供奉的菩萨说道:“养雀儿可以,但若闹出庶子我周家定然不容!”
暴雨拍打窗棂,沈砚宁给昏睡的姑母擦汗。
周屹深立在门廊阴影里,瞥见沈雪柔攥着带血的银锁片正是当年夭折长子留下的。
“姑父。”
沈砚宁转身出来时校服袖口蹭着血渍,她望向自己的眼睛澄澈透亮却盛满泪水:“为什么你们大人总要彼此伤害?”
月光漏过窗棂,他恍惚看见结婚第西年时沈雪柔,也是这样在流产夜里问他:“屹深,我们非要如此相互折磨吗?”
他与沈雪柔之间怎会走到如此地步?
是因他对联姻的无奈还是自己对她守旧思想的嫌弃,亦或是她那死气沉沉又满含嘲弄的样子,也许这些都有!
他自己就没错么?
他错了!
他利用沈雪柔得到了部分商用铁路股东的支持和路权,利用她守在家里侍奉双亲承担做妻子的责任,却未能给与她除了当家夫人体面以外的温情。
妻子抱怨自己对待侄女砚宁时,都比对待她更细致有耐心,在家也常常利用给砚宁补习功课做借口躲避与她独处。
是的,即使他从不曾承认!
但自己的确从小就更喜欢像砚宁这样充满朝气与活力且聪慧大胆的女孩子,即使这个小侄女还是个稚嫩的女童,但与她相处却最令他感到放松。
就像今日,他宁愿沈雪柔能像砚宁这样愤怒的打上门去,无论她质问他还是与他厮打,至少他会觉得她活还着,不是封建礼教的傀儡,也不是一纸婚约下的木头人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