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扬州慢
水声也是旧的。
自再来镇渡口吹来的夜风,是扬州城里最新的信使。
它捎来了画舫上的丝竹声,捎来了青楼里的胭脂气,也捎来了富贵人家院墙内泄出的一缕桂花甜香。
风行至水边,沾惹了一身水草的腥味,便尽数扑在陆烟儿的脸上。
她拢了拢自己暗红色的罩衫,那上面用金线绣出的圣火纹样,在月色下像一簇簇幽暗的、不会熄灭的火焰。
这身来自遥远西域的衣袍,与这江南水乡的月夜,格格不入。
指尖捻着一枚小巧的银月轮,冰凉的金属触感是此刻唯一的真实,让她纷乱的思绪稍稍沉淀。
红衣教的线索,像一根沾了毒的蛛丝,黏腻又致命。
它牵引着她,穿过大漠风沙,来到这座繁华又糜烂的扬州城。
追查至此,蛛丝断了,所有的痕迹都消散在这个叫再来镇的渡口。
她己在此枯坐了一个多时辰。
从月上柳梢头,到月悬中天。
中秋。
好一个中原人的中秋。
遥远的波斯没有中秋,只有拜火节。
那时节的月亮,似乎也比这里的更明亮,更灼热,像神祇的一只眼睛。
她会和兄长陆危楼一起,在圣火坛前祈祷,分食最朴素的馕饼。
可如今,兄长不知所踪,而她身在这片处处讲究”团圆“的土地上,做一个格格不入的异乡人。
月满人缺,最是寻常。
她想起那些追随兄长来到中原的明教弟子,想起他们口中传颂的,枫华谷的血。
血色与月色,有时并无分别。
都是冷的。”
姑娘,这么晚了,还不渡河?
“一个沙哑的、被风和水汽反复打磨过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像是被江底的砂石磨砺过。
陆烟儿没有回头。
她的警惕心早己绷成了一根弦。
但这个声音里,没有杀气,只有一种浸透了岁月的疲惫。
水面倒映出一个人影。
高大,壮硕,像座小山。
穿着一身打了补丁的粗布短打,肩上扛着沉甸甸的渔网,水珠顺着网线滴落,在青石板上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他手里还提着一尾肥硕的鲤鱼,鱼尾无力地摆动了一下,溅起几点水花。
是个渔夫。
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渔夫。”
等个人。
“她的声音很轻,像猫,带着天然的妩媚与警惕。
男人”哦“了一声,喉咙里发出的音节含混不清。
他不再多话,径首走到渡口边,开始收拾自己的那艘小渔船。
月光勾勒出他沉默的侧影。
宽阔的脊背微微有些佝偻,仿佛被常年的劳作与江上的风浪压弯了。
可那收网的动作,却沉稳得不像话。
他不用看,手上的动作却行云流水,每一分力道都恰到好处,没有丝毫浪费。
那是一种融入了骨血的熟练。
陆烟儿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他的手上。
那是一双布满厚茧和新鲜伤痕的手,掌指关节异常粗大。
是渔夫的手,没错。
可她也见过无数双握刀、握剑、握笔的手。
这双手,骨子里透出的,是一股握惯了更沉重、更霸道兵器的力量感。
她的眼波微动,心底那根弦,又绷紧了一分。”
老师傅,你这鱼,怎么卖?
“她站起身,莲步轻移,缓缓朝他走去。
她走得很慢,曳地的裙摆摩擦着青石板,发出沙沙的轻响,像蛇行,也像叹息。
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尖上。
男人回过头,月光第一次清晰地照亮他的脸。
饱经风霜的脸,胡茬拉碴,像秋日里干枯的草。
可他的眼神却很亮,亮得像秋夜的寒星。
但在对上她视线的一瞬间,那点星光迅速黯淡下去,沉寂为一口深井,不起半点波澜。”
不卖。
自家吃的。
“他瓮声瓮气地答道,视线随即移开,落在了江面上。”
中秋夜,总要喝上一杯。
“陆烟儿的脚步停在他身边,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的油纸包,轻轻放在船头的甲板上。”
我请你吃月饼,你请我喝一口你的酒,如何?
“她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像是在邀请,也像是不容拒绝。
男人沉默地看着她,又看看那包月饼。
是扬州城里最有名的那家”富春“糕点铺子做的,纸包上还印着模糊的朱红字样。
他似乎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最终没能牵动僵硬的肌肉。”
我这只有最劣的烧刀子。
“”无妨,暖身子就行。
“男人终于不再拒绝,或许是懒得拒绝。
他从船舱里摸出一个黑乎乎的酒葫芦,又取了两只缺了个口的粗陶碗。
酒倒出来,果然辛辣刺鼻,像刀子。
他将其中一碗推到她面前。
两人就在这无人的渡口,伴着一江月光,相对而坐。
没有桌子,甲板就是桌子。
陆烟儿解开油纸包的细绳,一股混着猪油和果仁的香气弥漫开来。
她拈起一块月饼,用涂着艳红蔻丹的指甲,利落地将其掰成两半,一半递了过去。
月下,她的指尖红得像血,白皙的手腕上,银饰闪着冷光。
男人接过月饼,指腹粗糙的皮肤蹭过她微凉的指尖。
一触即分。
却像一点火星,落在了冰上。
陆烟儿端起酒碗,送到唇边,啜了一口。
辛辣的酒液瞬间从喉咙烧到胃里,像一团鬼火。
她秀眉微蹙,随即舒展开,脸上依旧是那副媚骨天成的笑。”
好酒。
“男人没说话,只是低头,狠狠咬了一大口月饼。
动作很急,仿佛不是在品尝,而是在果腹。
然后,他仰头灌下一大口酒。
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动作粗犷,带着一种江湖人特有的豪气。
这种气质,与一个终日与鱼虾为伍的渔夫,格格不入。”
听口音,姑娘不是本地人。
“他终于开了口,声音被酒润过,不再那么干涩。”
我从很远的地方来,来找我哥哥。
“陆烟儿轻描淡写地说着,目光却像钩子,细细刮过他脸上的每一寸轮廓,试图从风霜的痕迹下,找出一些旧日的影子。”
找到了?
“”没有。
他……或许也像你一样,找了个谁也认不出的地方,过自己的日子了。
“男人的动作顿了一下。
只有一瞬。
他咀嚼的动作停了,快得像风吹过水面,了无痕迹。”
那敢情好。
“他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声音含糊。”
江湖……有什么好的。
“陆烟儿笑了,笑声在夜里有些空洞。”
是啊,江湖有什么好的。
打打杀杀,恩怨情仇,今天你是名满天下的大英雄,明天可能就成了人人喊打的丧家之犬。
“她的话说得轻飘飘,眼神却始终锁着他。”
我听说……许多年前,丐帮有位尹帮主,侠肝义胆,一手降龙掌法使得出神入化。
可惜,在枫华谷,被一个姓沈的小人暗算,下落不明了。
“她刻意加重了”姓沈的小人“几个字。
水声似乎更响了些。
风也凉了。
男人端着酒碗的手,依旧稳如磐石。
他看着碗中晃动的、破碎的月影,缓缓道:”江湖传言,信不得真。
“”哦?
“陆烟儿挑眉,身体微微前倾,”那你觉得,这位尹帮主,是生是死?
“”死了。
“男人答得很快,很干脆。
没有丝毫犹豫。”
江湖上,死了的人,才最安生。
“他说完,又灌了一大口酒,仿佛要将那碗中不安分的月影,一并吞入腹中。
陆烟儿不再追问。
她知道,有些话,问得越多,破绽反而越少。
两人之间,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咀嚼月饼和吞咽烈酒的声音,以及江水拍打船舷的单调回响。
气氛,却比刚才更紧绷。
空气里浮动着试探,戒备,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悯。
像是两条受了伤的兽,在月下互相嗅闻着彼此的伤口。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忽然发出一声剧烈的咳嗽。
起初只是压抑着,喉咙里发出闷雷般的声音。
后来却怎么也忍不住,咳得整个胸腔都在剧烈震动,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
他下意识地弯下腰,右手紧紧捂住了左边的胸口。
一个非常细微的动作。
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陆烟儿所有的猜测。
那个位置……她想起教中关于枫华谷之战的秘密卷宗。
那是从红衣教叛出的人带来的情报,比江湖传闻要详细得多。
沈眠风。
锁心剑。
一剑穿心,并非真的刺穿心脏,而是以阴毒内力震断心脉,伤及肺腑。
中者外表无伤,内里却己千疮百孔。
每逢阴雨天或月圆之夜,寒气入体,便会锥心刺骨,咳喘不止。
她甚至能从他压抑的咳声中,听出一丝极细微的、类似破风箱般的杂音。
那是肺腑受过不可逆转重创的明证。”
你的伤……“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竟带了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
男人咳声渐歇,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陆烟儿一眼。
那一眼,不再是渔夫的浑浊与麻木,而是尹天赐的锐利与沧桑。
像一头沉睡的雄狮,被不识相的挑衅惊醒了。
那目光里有警告,有审视,还有一闪而过的、被看穿的狼狈。
但仅仅是一瞬,所有的锋芒便再次被他强行收敛得干干净净。”
老毛病了。
水上生活的人,难免有些风湿。
“他答得天衣无缝,甚至还自嘲地笑了笑,只是那笑意比哭还难看。
陆烟儿却笑了,笑得有些寥落,也有些疲惫。
她知道,她不用再试探了。
这个人,就是尹天赐。
那个本该活在江湖传说里,活在丐帮弟子口口相传的敬仰中的北地豪杰,如今,却在这里,做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渔夫。
何其可悲,又何其……可笑。
她忽然没了喝酒的兴致。
碗里的酒,像是变成了当年枫华谷的血,腥甜,滚烫。
她端起酒碗,站起身,走到船舷边,将剩下的酒液,尽数洒入江中。
月光下,酒水入江,无声无息。”
敬……那些回不来的人。
“她轻声说。
敬枫华谷的亡魂,敬明教的,也敬丐帮的。
也敬眼前这个,回不去的尹天赐。
尹天赐看着她的背影,没有阻止。
他的目光落在江面,那被酒液打散的月影,晃晃悠悠,碎成万千光点,久久不能重圆。
他也端起自己的碗,将最后一口酒,一饮而尽。”
夜深了,姑娘早些回去吧。
“他站起身,开始解开缆绳,动作间透着一股疏离与决绝。”
扬州城里,最近也不太平。
“这是劝告,也是提醒。
陆烟儿明白他的意思。
她的身份,她的目的,或许他早己有所察觉。
他不想沾染任何麻烦。
圣火昭昭,怜我世人。
明教与丐帮,从来就不是一路人。
一个是朝廷眼中的魔教,一个是江湖公认的名门正派。
正邪殊途。
就像这渡口,隔开了两岸,也隔开了两种人生。”
你呢?
“她终究还是忍不住问。”
就在这江上,一首打渔为生?
“”有何不可?
“尹天赐反问,他没有回头,只是专注于手上的动作。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落尽繁华后的平静,也有一种被逼至绝境的固执。”
这里……很好。
“风吹动他额前散乱的头发,露出光洁的额头。
他不再看她,撑起竹篙,小船便悠悠地、无声地滑入墨色的江心。
没有激起太大的水花,像一片落叶,融入了夜色。
像一个幽魂,主动退回属于自己的坟墓。
陆烟儿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夜风吹起她鬓边的一缕长发,拂过她的脸颊,有些痒,也有些凉。
她低头,看着船头甲板上,那剩下的小半块月饼。
五仁馅的,被他用粗粝的手指,掰得有些碎了,边缘还沾着他喝酒时滴落的一点酒渍。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波斯,每逢这样的月夜,她也会和哥哥一起,分食一块家乡的饼。
哥哥总是把更大、果仁更多的半块留给她。
那时,月光还是暖的。
她弯下腰,将那半块带着渔夫体温和烈酒气息的月饼拾起,用那张干净的油纸,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包好,收入袖中。
做完这一切,她转过身,向着扬州城的方向走去。
脚步决绝,再没有回头。
她的路,还在前方。
寻找兄长的路,为明教扫清障碍的路。
这条路上,不能有片刻的停留,更不能有无谓的恻隐。
远处江心,渔火一点,如豆,如萤。
在浩瀚的月色与江水中,渺小得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也不知是谁,先忘了谁的名姓。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