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第三个周日清晨,晏清扬踩着积水来到章家门前时,发现那辆永久牌二六式女车的铃铛哑了。
他蹲下身,食指轻弹镀铬铃盖,本该清脆的"叮"声变成了闷闷的"噗"。
雨水顺着弄堂的灰瓦屋檐滴落,在铃铛凹陷处积成一个小小的湖泊,倒映着他皱起的眉头。
"生铜绿了。
"章拂柳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她今天没穿往常那件蓝布裙,而是套着印有"市三女中"字样的藏青色运动裤,裤脚还沾着化学实验室特有的硫磺味。
晏清扬抬头时,一滴水正好从屋檐落下,砸在他睫毛上,碎成几颗更小的水珠。
他从书包侧袋掏出物理课本,撕下扉页开始擦拭铃铛。
纸张摩挲金属的沙沙声里,章拂柳突然按住他手腕:"别用铜版纸,要磨花纹路的。
"她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唯独小指留着超乎寻常的长度——晏清扬知道,那是为了在实验室更稳地夹住试管。
"那怎么办?
下周一还要靠它发数学答案呢。
"晏清扬故意把铃铛转得哗哗响。
他们上周刚发明的新暗号:铃铛拧三下代表"选择题答案己就绪",这是对班主任禁止传纸条的绝妙反抗。
上周五的代数小测,这个暗号让他们成功传递了最后三道选择题的答案。
章拂柳蹲下身来,运动裤膝盖处立刻洇开两片深色的水痕。
她从书包夹层摸出个蛤蜊壳,掀开时发出轻微的"啵"声。
贝壳里凝着橙黄色的半透明膏体,在潮湿空气里散发淡淡的桂花香。
"蛤蜊油,"她指尖挑起一小块,"奶奶说能治百病。
"当膏体触到铃铛转轴时,奇迹发生了。
锈迹斑斑的金属渐渐泛出光泽,章拂柳手腕一抖,"叮——"的一声清响惊飞了电线杆上的麻雀。
晏清扬看着她睫毛在暮色里投下的阴影,突然想起昨天语文课学的《长干行》。
老师念到"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时,前排的李文昊突然回头冲他挤眼睛,被粉笔头精准命中后脑勺。
"试试?
"章拂柳把铃铛转向他。
晏清扬握住橡胶按钮,指腹感受到金属传来的细微震动。
他忽然福至心灵地敲出一段旋律:叮叮-叮、叮叮-叮。
是江南民歌《茉莉花》的前两句。
章拂柳的眼睛倏地亮了,像是有人往里面撒了一把星星。
她接过车把,铃铛在她手里变作乐器:叮-叮叮、叮-叮叮。
晏清扬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这是《采菱曲》的调子。
两首曲子都是五年级音乐课学的,那时章拂柳总把"菱角"唱成"灵柩",惹得全班哄堂大笑。
"以后就这样。
"章拂柳把蛤蜊油塞进他手心,贝壳边缘还带着她掌心的温度。
"三短一长是有急事,两长两短是老地方等。
"她马尾辫一甩跨上车,铃铛在渐浓的夜色里清越地响着,像一串散落的银纽扣。
晏清扬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弄堂拐角,车铃的余韵混着隔壁阿婆煎带鱼的香气,缠绕在电线杆之间。
第二天清晨,晏清扬在梧桐树下数到第七片落叶时,远处传来熟悉的铃铛声:叮叮-叮叮-叮。
是他们昨晚约定的"速来"信号。
他猛蹬几下追上章拂柳,发现她车筐里躺着两袋热气腾腾的豆浆,塑料袋上凝结的水珠滚来滚去。
"快喝,"她鼻尖上挂着汗珠,"李记今天只剩甜口的了。
"晏清扬咬破塑料袋边缘,糖浆般的阳光正穿过梧桐叶,把章拂柳校服第二颗纽扣照得闪闪发亮。
他注意到她今天涂了透明的指甲油,右手食指有一小块剥落了——肯定是昨晚做化学实验时被腐蚀的。
秘密通讯系统在期中考前夜迎来重大升级。
当晏清扬用铃铛敲出莫尔斯电码的"SOS"节奏时,章拂柳从三楼窗户垂下系着橡皮的绳子。
橡皮里裹着写满公式的纸条,落款画了只咧嘴笑的河马——那是他们给班主任起的外号。
第二天考试,晏清扬在最后一道力学题上卡壳时,窗外适时响起三声铃响。
他抬头看见章拂柳的车把上系着红丝带,这是"答案正确"的暗号。
六月的第一个周五,铃铛突然失灵了。
晏清扬在图书馆门口等到日影西斜,始终没等到约定的"两长一短"。
他骑着车找遍整个虹口区,最后在苏州河边的修车摊发现章拂柳。
她正用改锥猛戳铃铛底座,刘海被汗水粘成细绺,白色短袖衬衫后背湿了一大片。
"轴芯卡死了。
"她声音带着罕见的焦躁。
修车大爷叼着烟卷摆手:"女娃娃,铃铛不响又不妨碍骑。
"晏清扬看见她攥着车把的手指节发白——明天是物理竞赛初赛,他们约好要传最后一道大题。
河面上驶过的运沙船拉响汽笛,那声音闷闷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那晚晏清扬翻遍父亲的工具箱,螺丝刀、钳子、榔头在木地板上摊开像某种现代艺术。
最后他偷拿母亲梳妆台上的雪花膏当润滑剂,瓷瓶上还印着"上海日化"的金字。
他冒雨跑到章家楼下时,阁楼灯还亮着,窗玻璃上凝结的水珠缓缓滑落。
章拂柳从窗户探出身,湿发梢滴下的水珠落在他摊开的掌心,和雪花膏融成温热的乳液。
高考前最后一次模拟考,铃铛暗号险些暴露。
当晏清扬在考场窗外敲出"第三题选C"时,监考老师突然推开窗。
千钧一发之际,章拂柳的铃铛从相反方向响起:急促的七连音,是他们约定的"危险!
撤退!
"晏清扬假装系鞋带蹲下,听见自己心跳如雷。
等他再抬头时,章拂柳己经骑着车绕到教学楼后面,阳光下她的白衬衫像一面小小的旗帜。
放榜那天,铃铛声在晏家弄堂响了整整二十七下。
晏清扬数到一半就冲出门,粥碗还摆在桌上冒着热气。
他看见章拂柳扶着车站在梧桐树下,没穿校服,而是换了件从没见过的淡紫色连衣裙,裙摆随着晨风轻轻摆动。
铃铛在她手里反射着朝阳的光,晃得他眯起眼睛。
"我志愿填好了。
"她递过信封时铃铛又响了一声,像某种隐秘的宣誓。
晏清扬正要伸手去接,铃铛突然爆发出杂乱无章的声响:叮叮叮叮叮!
急促得近乎凄厉。
他看见章拂柳脸色突然变得苍白,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车把上的红丝带。
远处传来收废品的摇***,叮铃——叮铃——,和车***混在一起,像一首走调的歌谣。
首到军绿色吉普车带走晏清扬的那天早晨,章拂柳的铃铛再没响过。
他隔着车窗最后看了一眼挂在梧桐枝桠上的铃铛——昨夜暴雨冲掉了固定它的红绳,此刻它像颗被遗弃的金属果实,在风中沉默地旋转。
驾驶座上的军官咳嗽一声,吉普车发动时排气管喷出的热气模糊了后视镜。
三个月后的初雪夜里,国防大学新生晏清扬在战术训练中突然驻足。
远处哨塔传来的警示铃,恍惚间与记忆中的某个频率完美重合。
雪花落在他睫毛上,又立刻被体温融化。
当他下意识摸向口袋里的蛤蜊壳时,冰凉的雪花正落在学员证"配偶栏"的空白处。
那壳里剩下的最后一点蛤蜊油,己经在北方的干燥空气里慢慢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