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双生劫·断骨离
暖阁内,烛火在穿堂风里挣扎跳跃,映得三岁沈雪琳的小脸忽明忽暗。
她紧紧蜷在母亲林婉馨香的怀抱里,一只小手死死攥着母亲亲手缝制的药囊。
褪色的靛蓝粗布上绣着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里头塞满了安神的干茉莉和一味奇异的冷香——那是母亲身上特有的、雪琳三年来唯一嗅得的安全味道,丝丝缕缕缠绕着她幼小的心魂。
“轰嚓——!”
一道惨白得骇人的电光骤然撕裂沉沉的夜幕,瞬间将暖阁内外照得亮如白昼,也照亮了门外黑压压、沉默如铁塔的人影!
窗纸在雷声中簌簌作响,几乎在同一刹那,沉重的雕花木门被一股蛮力撞开,裹挟着雨腥的冷风呼啸灌入,烛火“噗”地一声熄灭了大半。
金吾卫统领赵乾,一身玄铁重甲,雨水顺着甲叶的沟壑奔流而下,在他脚下汇成一小片浑浊的水洼。
他如铁铸的凶神般踏入,沉重的靴子踏碎地上一只滚落的越窑青瓷茶盏,碎瓷西溅。
他身后,紫袍银髯的国师手持一柄螭纹玉圭,圭首流转着不祥的幽蓝釉光,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妖异。
那圭尖,带着一种审判的冷酷,精准地指向暖榻上那个小小的身影——沈雪琳。
“天象示警!
双生劫星冲犯紫微帝星!”
国师的声音穿透雨幕,冰冷坚硬,毫无人味,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砸在沈砚和林婉心上,“此女命格凶戾,阴煞缠身!
留于京畿,则皇嗣凋零,山河倾覆!
陛下圣谕,即刻押送江南,永世不得归京!”
“荒谬!”
礼部侍郎沈砚,这位素来以清雅风骨闻名的文臣,此刻须发皆张,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踉跄着张开双臂死死挡在妻女身前。
宽大的官袍袖子在穿堂风中猎猎作响,却掩不住他身体的剧烈颤抖。
“小女胞妹……尚在娘胎便己夭折,此乃我沈家剜心之痛!
如今……如今竟要因这虚无缥缈的星象之说,再夺我骨肉?!
天道何在?
王法何存?!”
他悲愤的质问在隆隆雷声中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一只青瓷盏被他拂落案几,“哗啦”一声脆响,碎片飞溅。
其中一片锋利的碎瓷划过雪琳***的脚背,留下一条细小的血痕。
幼小的女孩猛地一哆嗦,把脚更深地缩进母亲温暖的裙裾里,只留下一双盛满惊惶恐惧、如受惊小鹿般的黑眸。
林婉将女儿搂得更紧,几乎要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她盯着国师手中那柄玉圭顶端诡异的幽蓝釉光,瞳孔骤然收缩。
这光泽……她绝不会认错!
三日前,她入宫向太后请安,途经御花园假山,曾瞥见那位以“闲散风流”著称的九王爷慕容澈,正独自把玩一枚血玉髓扳指。
那扳指在日光下,便流转着与此一模一样的、活物般阴冷的幽蓝光泽!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毒蛇般瞬间攫住了她的心。
赵乾眼底掠过一丝不耐与残酷的漠然,覆着铁护腕的手猛地一挥,声音斩钉截铁:“拿下!”
命令如同催命符。
两名如铁塔般的玄甲侍卫应声扑出,动作迅猛如猎豹,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冰冷的铁锈味。
锦被被粗暴地撕裂,发出刺耳的“嗤啦”声。
裹挟着雨腥的寒气瞬间吞噬了暖阁内最后一点温度。
一只布满老茧、铁钳般的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蛮力,猛地抓住了雪琳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胳膊,狠狠向外拖拽!
“娘——!”
剧痛和灭顶的恐惧让雪琳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小脸瞬间惨白。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猛地张开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咬向那只抓着自己的、覆盖着冰冷护腕的手腕!
“呃!”
侍卫猝不及防,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钳制的手下意识一松。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
雪琳齿间尝到了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她眼角的余光清晰地瞥见侍卫因吃痛而微微掀开的护腕下——一道靛青色的刺青狰狞地烙印在皮肉上!
扭曲的火焰缠绕着一只阴鸷冷酷、毫无感情的鸟瞳!
那图案透着说不出的邪异,深深地烙进了雪琳惊恐的眼底。
她来不及细想这图案意味着什么,只凭着本能,更紧地攥住了手心那只小小的药囊。
母亲温柔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琳儿乖,拿着它,娘亲的平安都在里面……”“琳儿——!”
林婉凄厉的尖叫划破空气,如同濒死的哀鸿。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另一名侍卫的钳制,披头散发,珠钗零落,像一道绝望的风扑向拖拽女儿的铁塔!
她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侍卫沉重的、沾满泥水的铁靴,十指不顾一切地抠进冰冷的甲胄缝隙!
指甲瞬间崩裂翻卷,鲜血淋漓,染红了冰冷的玄铁!
“滚开!”
赵乾眼中凶光毕露,厉喝一声,猛地抬脚,裹挟着金吾卫千钧之力的战靴,狠狠踹向林婉柔弱的胸腹!
“噗——!”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胆俱裂的声响。
林婉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又像被狂风摧折的娇花,猛地向后倒飞出去。
一大口滚烫的鲜血如红梅怒放,狂喷而出!
几滴温热的、带着浓烈腥甜气息的血珠,正正溅落在雪琳惊骇到极点的小脸上,其中一滴,不偏不倚,点在她眉心中央,像一道狰狞而妖异的朱砂咒印,又像一滴绝望的血泪。
林婉的身体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身下那刺目的红,如同地狱之花,迅速洇开、蔓延。
“娘——!”
雪琳的哭声陡然拔高,尖锐得几乎要撕裂所有人的耳膜。
她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拼命挣扎着,伸出沾着母亲鲜血的小手,徒劳地向着地上那瘫软的身影抓去,想抓住那最后一丝即将消散的温暖衣角。
沈砚目眦欲裂,肝胆俱碎!
他连滚带爬地扑到妻子身边,颤抖得如同秋风落叶的手,慌乱地去探她的鼻息。
林婉气若游丝,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出更多的血沫,染红了沈砚素白的衣袖。
然而,那双濒临涣散的美丽眼眸,却死死地、用尽最后力气,牢牢地钉在女儿身上。
那目光里,是万箭穿心般的锥骨之痛,是永世诀别的绝望哀伤,更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无声的呐喊与哀求——活下去!
琳儿,活下去!
无论发生什么!
“婉娘!
婉娘你撑住!
太医!
快去叫太医啊——!”
沈砚的声音支离破碎,混杂着绝望的呜咽,眼泪混着额角磕破流下的鲜血,在他清癯的脸上纵横交错,狼狈不堪。
侍卫再次抓住了雪琳,这一次,力道更大,更不容抗拒。
冰冷的铁甲硌得她生疼。
然而,令人心悸的是,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声,戛然而止。
三岁稚童的脸上,所有的惊惶、恐惧、痛苦,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
雨水顺着她凌乱的额发滴落,冲刷着眉心血珠,在苍白的小脸上留下蜿蜒如泪痕的水迹。
她的眼神变得一片死寂,空洞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没有再看地上濒死的母亲,也没有看悲恸欲绝、几乎崩溃的父亲。
她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越过闪烁的刀光,越过漫天冰冷的雨幕,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锁定了国师手中那柄在残存烛火下流转着妖异幽蓝光晕的玉圭。
那目光,冰冷得没有一丝属于孩童的温度。
侍卫粗暴地用一件带着浓重汗味、血腥气和铁锈气的黑色斗篷,将雪琳从头到脚裹了起来。
视野瞬间被令人窒息的黑暗彻底吞没。
在最后一丝光线消失前的刹那,雪琳的目光,如同有生命般,精准地扫过母亲林婉无力垂落在冰冷地砖上的手边——那只在挣扎中被扯破的药囊,滚落在地。
囊口撕裂开来,露出了里面一层薄薄的夹层。
一张泛黄的、边缘己被母亲温热的鲜血浸透的绢纸小像,从夹层中滑出了一角。
画中女子云鬓轻绾,眉目温婉如江南春水,然而那微微上扬的唇角,却噙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孤高与疏离。
那眉眼轮廓……竟与小小的雪琳,有七分惊人的肖似!
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冰冷彻骨的手狠狠攥住!
一股巨大的寒意瞬间冻结了雪琳的血液。
她猛地收回视线,将那惊鸿一瞥的画像连同心中翻涌起的滔天巨浪般的惊疑,死死地、深深地压入心底最黑暗的深渊。
她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木偶,任由自己被塞进那冰冷的斗篷深处。
厚实的斗篷隔绝了暖阁内父亲绝望痛苦的呜咽,隔绝了母亲濒死时微弱却清晰的、带着血沫的喘息,也隔绝了窗外那震耳欲聋的、仿佛要淹没整个世界的暴雨轰鸣。
唯一清晰的,是玄甲侍卫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地砖上,也踏碎了满院被狂风骤雨打落的、零落成泥的紫藤花瓣,碾碎了她短暂而温暖的童年。
简陋的马车在肆虐的暴雨中疯狂疾驰,车身剧烈地颠簸摇晃,如同怒海狂涛中一叶随时会倾覆的孤舟。
车外是泼天盖地的雨幕,织成一片白茫茫的水狱。
车内是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黑暗,以及斗篷上浓得化不开的铁锈味和血腥气。
雪琳蜷缩在车厢最阴暗冰冷的角落,小小的身体不再有丝毫颤抖。
她摊开一首紧握成拳的左手。
借着偶尔从剧烈晃动的车帘缝隙透进来的、惨白转瞬即逝的电光,掌心静静躺着几缕被雨水打湿、纠缠在一起的靛青色丝线——那是她刚才死死咬住侍卫手腕时,用尽全力从他护腕边缘勾扯下来的。
刺青颜料的痕迹。
就在这时,一阵狂风猛地掀起厚重的车帘一角!
又一道惨白刺目的闪电如同巨斧劈开浓墨般的夜幕!
就在这天地为之失色的瞬间,雪琳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官道旁一处陡峭的高坡之上,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傲然挺立在滂沱大雨之中!
马背上,一个身着玄色贴身劲装的身影,未戴斗笠,也未披蓑衣,任由冰冷的暴雨无情地冲刷着他那张过分俊美却线条冷硬、透着一股子阴鸷邪气的脸。
薄薄的唇角微微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那双眼睛,在闪电的映照下,锐利得如同淬了剧毒的钩子,穿透重重雨幕,精准无比地、牢牢地钉在了这辆在泥泞中挣扎前行的马车之上!
那眼神……冰冷、审视,带着一种洞悉猎物所有弱点、掌控生杀予夺的玩味与残酷的期待。
雪琳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一股比这秋雨更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她猛地将脸更深地埋进残留着母亲最后一丝冷香的衣袖里,小小的身体在黑暗中绷紧如拉满的弓弦。
急促的马蹄声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雷声和暴雨声中。
高坡上,玄衣人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马鞭乌木手柄上一个微凸的、仿佛被烙铁烫上去的焰纹印记。
他望着那辆在雨幕中越来越渺小、最终消失在茫茫黑暗中的马车,喉间溢出一声低沉、愉悦,却令人毛骨悚然的轻笑:“小狼崽…合该是我的刀。”
马车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颠簸中,继续驶向未知的命运深渊。
冰冷的雨水不断从车帘缝隙渗入,滴落在雪琳蜷缩的身体上。
黑暗中,她缓缓抬起沾着血污的小手,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在冰冷潮湿的车厢内壁上,描摹着那个深深烙印在她脑海里的图案——靛青的火焰,缠绕着那只阴鸷冷酷的鸟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