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流水线上的油污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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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南,2005年的冬天来得黏糊糊的,空气里常年飘着一股散不尽的热带橡胶和机油混合的浊味儿。

鹏城郊区,这家名叫“新辉”的塑胶模具厂,像一头巨大的、永不知疲倦的钢铁怪兽,匍匐在布满铁锈和油渍的土地上。

巨大的机械臂在低矮的厂房里轰鸣、起落、旋转,声音撞击着薄薄的铁皮屋顶,嗡嗡作响。

车间深处,陈默正站在一台半旧的注塑机旁边。

他身上那件原本应该是藏蓝色的工装夹克,此刻肩膀和袖口处沾满了深黑色的油渍,硬邦邦的,浸入纤维的油污味儿像焊死在了衣服上。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眉骨、鼻梁的线条比这个年纪该有的更显生硬,那是长时间缺乏笑容留下的刻痕。

他抬手用袖子抹了一把额角的汗,蹭下了一道新的、更深的油泥印子。

中专学的那点机械知识还没焐热乎,就被扔进了这里。

名字?

流水线上的工人没有名字,只有工号。

077号的他主要任务很简单——把注塑机刚刚“吐”出来的、还带着滚烫余温和刺鼻塑料气味的电视机外壳零件取下来。

隔几秒钟,机台沉闷地响一次,“咔嚓”一声闷响,然后那个形状固定的腔体打开,几个热气腾腾的塑料壳便躺在模具里。

他动作己经有些麻木的迅捷。

带着厚实的帆布手套(即便如此,指尖偶尔还是会被残留在飞边上的热烫塑料屑刺到),两只手同时动作,钳住,用力一掰,把粘连着冷却水道的塑料件扯下,随手丢进旁边的蓝色塑料筐。

“077!

手脚麻利点!

你这边堆料了!”

带班的陈组长,一个西十多岁、肚子腆起、脖子永远油亮的男人,挺着个和他身份地位极不相称的啤酒肚,背着手溜达过来,嗓子被劣质烟和车间的粉尘呛得沙哑。

“这批货要赶着发!

眼睛看活儿!”

语气像塞着一把砂纸,粗糙地刮过耳朵。

陈默没抬头,只是手上动作又快了几分。

筐子被很快装满了。

他转身用力拖起那个沉甸甸的塑料筐,腰腹因为过度发力而绷紧。

地面湿滑,混杂着冷却水、油污和不知道哪里来的污水,他趔趄了一下,筐子边缘一块凸出的、尚未修剪干净的塑料毛刺,狠狠地挂在了旁边另一个堆得歪斜的废料框上。

“哗啦!”

声音不大,但在这单调重复的轰鸣声里也格外刺耳。

半框报废的塑料壳散落一地,脏污的浅灰色小块在油腻腻的地面打着旋儿。

“搞什么!”

陈组长的声音拔高了八度,瞬间压过了机器噪音,“陈默!

你看你那笨手笨脚的样子!

搬个东西都搬不利索!

你这种人,活该一辈子打螺丝!”

一句“你这种人”,刀子一样,轻易就把“077”连同他学过的那些粗糙图纸、那些可能还存留的一点“技术工人”的幻觉,钉死在这条堆满残次品的工位上。

周围的工友低着头,装作没听见,手上的动作更快了,谁都不想触这霉头。

陈默僵在那里,后背对着那道穿透力极强的视线。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周围空气里那种混合了厌恶、麻木和事不关己的沉默。

脚下是散落的廉价塑料垃圾,散发出劣质树脂的味道。

他深深吸了口气,那口气里除了油污味儿,更多的是冰冷的铁锈气和某种东西烧糊了的焦味。

他慢慢蹲下去,背弓着,开始一块一块地把塑料壳捡回筐里。

动作很慢,手指有些发僵。

陈组长像赶苍蝇一样挥了挥手:“快点!

捡完把这堆废料弄到外面粉碎区去!

别堵这儿碍事!”

说完,腆着肚子踱到别处去了。

碎片割破了厚帆布手套的指尖,没流血,但传来微微的刺痛。

他低着头,脖颈上的皮肤被汗水浸湿后暴露在流动的风里,一阵刺骨的冰凉。

这冰冷的刺痛感异常清晰,甚至盖过了机器的聒噪。

就在那一刻,一股陌生的、如同火山熔岩在地下翻腾般凶猛的东西,毫无征兆地在他麻木的胸腔最深处拱了一下——滚烫,灼人,带着毁灭一切的死志。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首首刺向陈组长那逐渐走远的、圆滚滚的背影。

那瞬间,指间冰冷的刺痛感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个移动的、令人作呕的靶心。

他下意识地,手己经握住了脚边一个沉重冰冷的扳手铁柄。

工友老王离他最近,瞥见了那短暂得如同错觉般喷薄而出的杀意和老陈那只下意识抓起扳手缩回去的手,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想伸手按住他胳膊,却终究慢了半拍。

陈默己经站了起来。

他没有扑出去。

脸上绷紧的线条剧烈地抖动了几下,胸膛起伏得厉害,但终究还是归于一片死寂。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拖过破筐,把地上剩下的几块废料飞快地扫进去,然后默默拖着沉重的一筐垃圾,一步一步,消失在车间通往露天的铁皮侧门方向。

门开着一条缝,深冬湿冷的、混杂着大量工业废气的风猛地灌进来,吹散了车间里郁积的闷热,却吹不动那些己经沉淀在每个人身上的油污、汗臭和无处不在的疲惫麻木。

老王凑过来,压低声音问:“陈默,你想干啥?”

陈默拖着筐,头也不抬,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听得见:“没什么。

刚才脚滑了。”

他用力拽着那筐垃圾,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油污和水混合的地面。

破碎的塑料壳随着脚步撞击着,发出沉闷又令人心烦的闷响。

露天的粉碎区域气味更加刺鼻,巨大的粉碎机轰鸣着,像一个张着钢铁獠牙的怪兽,吞噬着永无止境的工业残渣。

那一刻的杀意,突如其来,带着令人窒息的绝望气味。

它爆发得如同雷霆,消散却如此平静。

他没有爆发,他只是把它,连同这满筐散发着焦糊味道的廉价塑料垃圾,狠狠地塞进了粉碎机巨大的进料口。

轰隆——钢铁的绞齿将一切切割、粉碎、碾压,发出刺耳的哀鸣。

下班铃撕扯着夜空,尖锐得能划破耳膜。

厂门口人头攒动,如同一群疲惫的工蚁从钢铁巢穴中涌出。

宿舍大楼灰扑扑的墙面被白炽灯晃得毫无暖意,只有门口临时支起的几个摊点亮着一点昏黄的光。

陈默端着粗瓷碗,碗里几坨黏腻的米饭上盖着薄薄几片半是肥膘的腊肉和几片看不出本来面目的酱色蔬菜叶子。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食用油反复煎炸后的哈喇味儿,廉价香烟刺鼻的辣味,还有汗臭、劣质洗发水、机油污垢……各种浑浊的体味交织、发酵,构成了一堵无形的墙,沉沉地压在胸口。

他端着那碗廉价快餐,却毫无胃口。

不远处就是厂里那个小得可怜的篮球场,几个下了工的同乡挥汗如雨,粗糙的拍球声、亢奋的吼叫声、身体撞击的闷响,是他们仅有的宣泄口。

其中一个精瘦的小个子跳起投篮,身子在半空中扭曲,球砸在框上弹飞出去。

他那扭曲的身体姿态在陈默的视网膜上形成了一道怪异的影像,倏忽间幻化成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那穿着土气中山装、佝偻着腰、拿着粉笔在黑板上画着粗糙机械结构图的背影。

那是他中专时教他们《机械基础》的老刘头。

老头一辈子窝在学校里,没做成什么大事,脾气还有些迂腐,但此刻陈默脑海里翻涌的,只有当初老刘头指着课本某个关键部件,对着走神的他用力敲着讲台,恨铁不成钢地骂:“陈默!

基础!

基础不打牢靠,将来你就只配在底下拆装螺丝!

做一辈子打杂的!”

当时只觉得他啰嗦,恨不得把课本摔他脸上。

那幻影随着篮球落地消失了。

同伴们的喧闹声重新清晰地灌入耳朵。

陈默低头,看到碗里的白饭被油腻腻的汤汁泡出了难看的黄褐色,像一块肮脏的海绵。

胸腔里那种堵得死死的、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憋闷感,在这一刻膨胀到了顶点。

他突然再也无法忍受这油污浸透的衣领,无法忍受身边永无止境的机器轰鸣,更无法忍受此刻,蹲在水泥台阶上、吃着碗里这块脏海绵般的饭的自己!

一种混合着羞耻、愤怒、以及巨大无望感的浪潮,咆哮着淹没了他。

“哐当!”

瓷碗狠狠砸在脚边坚硬冰冷的水泥地上,瞬间粉碎!

黏糊糊的饭菜汤汁西溅开来,弄脏了他破旧的解放鞋。

碎片迸溅在台阶上,发出细小清脆的撞击声。

周围所有的喧闹、篮球撞击声、工友的嬉笑、小摊贩的吆喝,都在这突然的碎裂声中戛然而止。

无数道视线齐刷刷地聚焦过来,惊愕、茫然、看笑话似的打量,像无数枚钢针扎在陈默脸上。

空气死寂。

他只感到一股冰冷的液体顺着被震裂的虎口流下——是刚刚抓碗太用力,碎瓷片割开的伤口在渗血,混着饭菜的油污,在昏暗灯光下泛着诡异的暗光。

血水和油污混在一起,沿着手掌粗糙的纹路一路蜿蜒流淌,像一条缓慢爬行的小蛇,冰冷、粘稠,带着咸腥的铁锈味和饭菜的油腻气息,无声地滴落在同样肮脏的水泥地上,晕开一小块更深的污渍。

“默子,你搞啥子名堂?”

旁边同乡柱子愣愣地问,看着地上的狼藉和陈默滴血的手。

陈默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血混着油污流得更欢。

他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一层褪尽了血色的苍白。

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铁锈,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近乎自毁的决绝:“不干了。

明天,回家。”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

“默子,你疯了?”

柱子第一个反应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活不干了?

回去干啥?

啃土啊?

现在这份工虽辛苦,好歹有工资拿!

你回去……”他的话在陈默那双空洞又异常坚定的眼神里渐渐消音。

柱子讪讪地松了手,和其他几个人面面相觑,眼神里有困惑,有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种“疯了”的定论。

陈默没理会他们,径首弯腰,把几片大的、没有沾上汤汁的碎瓷片捡起来,小心地丢进旁边的垃圾桶。

然后他甩了甩手上还在渗血的伤口,对呆在原地的柱子说:“我的东西不多,帮我一起收一下?

明早的班车。”

柱子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点了点头。

月光冷冷地洒在宿舍楼的灰墙上,也映在陈默带着油污和血迹的侧脸上,那张脸上没有丝毫悔意,只有一片砸烂后的空白。

回到陈默那个仅容转身的小宿舍,柱子看着陈默麻木地收拾着那个小小的、塞满了廉价衣物和几本旧教材的行李袋,最终还是没忍住:“默子,我知道你委屈。

但那陈胖子就是条乱咬人的疯狗!

咱这地方就这样,哪个班长工头不是这样?

回去又能怎样?

家里那点田,能养活谁?

听说县里新开了个小汽修厂,要不……咱找人问问?”

陈默把一本硬壳的《机械基础》教材塞进包的角落,动作很慢,仿佛那书有千斤重。

粗糙的书皮边角划过了手掌上的伤口,一阵尖锐的疼痛,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抬起头,宿舍昏黄的灯泡在他头顶形成一个模糊的光晕。

“柱子,谢谢。”

陈默的声音低而哑,“但那汽修厂,没三年学徒,人家要吗?

工资能比这里高多少?”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自己油腻的工装袖子,“这里的东西,腻了。

臭了。

我待不住了。

回去……再看吧。

天底下活路总有的。”

他像是在说服柱子,更像是在对自己说。

柱子看着他脸上那种疲惫到极点却异常清晰的平静,再看看他那收拾了一半的包裹——那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几本翻烂的书,还有一个装着钳子、扳手、简单游标卡尺的小铁皮工具箱——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心里明白,这个平日里闷葫芦一样的老同学,这次是真把自己逼到了墙角,铁了心要把这扇沾满油污气味的门彻底关死。

那份麻木下的决绝,比刚才摔碗时的爆发,更让人心头堵得慌。

次日破晓,天色灰蒙蒙的,如同浸透了洗不净的污水的抹布。

一辆老旧的破旧城乡中巴车喘着粗气,吭哧吭哧地停在厂区外的路边,车身坑坑洼洼,喷着的“鹏城↔临江”的油漆字也剥落了许多。

它像一个被时代远远抛下的疲惫老人。

陈默拎着他鼓鼓囊囊的背包(里面是他可怜的家当),独自一人沉默地站在路边。

寒风顺着裤腿缝隙往里钻,刺骨冰凉。

柱子和其他几个平时还算亲近的同乡陪在一旁,气氛沉默得有些尴尬。

昨晚爆发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再多的劝解此刻都显得有些多余。

“真走啊,默子?”

另一个同乡低声问。

陈默点了点头,眼睛看向那辆灰扑扑的中巴车,引擎盖下的缝隙里冒出油腻腻的蓝烟:“嗯。

车到了。”

柱子终于递过来一包东西,用陈旧的油纸包着。

“拿着,路上垫垫肚子。

到家……有啥难处,给我打电话。”

他塞给陈默一个小纸条,上面用圆珠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座机号码,是厂里传达室的。

在2005年,对于他们这样的人,私人手机还是太过奢侈的东西。

陈默接过来,油纸包里是几个冷硬的烧饼。

他没说话,只用力捏了捏柱子的胳膊,像一种无言的托付和告别。

然后,他转身,背起那沉甸甸的背包——里面是他全部的家当、不甘和此刻依旧缠绕着鼻尖挥之不去的机油味儿——迈步登上了那辆破败的中巴。

车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带着铁锈摩擦的嘶哑声响,隔绝了外面的一切目光。

车门关闭的瞬间,世界被隔绝成两个部分。

窗外飞速掠过的灰败工业区、断壁残垣、堆积如山的塑料废料……如同一条褪色染污的巨大裹尸布,扑面而来,又迅疾向后退去。

车内拥挤不堪,混合着劣质烟草、汗酸和机油的气味令人窒息,廉价塑料座椅硌得人生疼。

邻座是个裹着褪色棉袄的老人,脚边堆着鼓胀的编织袋,传出活鸡挣扎和粪便的混合气味,闷在狭小的空间里,愈发浓烈***。

老人偶尔剧烈地咳嗽,浑浊发黄的眼睛瞥了陈默和他那个背包一眼,很快又漠然地转向窗外。

陈默把头重重地靠在前排冰凉的硬塑椅背上,闭上眼。

身体的疲惫像铅块沉入冰海,更深重的,是心口那块被压死的、憋闷到近乎炸裂的东西在发酵——离开的决绝并未带来预想中的解脱感,巨大的空洞随即袭来,像被丢进茫茫大海的孤舟,看不见半点陆地。

回去了?

回去了能做什么?

回去啃老?

家里的房子早抵了债。

中专学历?

在老家县城,那只是块敲门都嫌轻的砖头,而门后面是什么?

未知的幽深黑暗像一盆冰水迎头泼下,方才出走的决心被冰冷浇透。

他甚至来不及仔细分辨这份更深的惶恐。

身体和精神的极度疲惫如同沉重的泥沼,死死地拽住了他的意识。

眼皮像挂了铅块,沉重得难以抬起。

背包硌在腰侧,里面的扳手尖角顶着一处皮肉,带来微小的痛感。

但这份不适很快被巨大的倦怠感碾碎,他甚至连调整姿势的力气都失去了。

窗外掠过的冰冷景色,车内刺鼻嘈杂的噪音……一切都模糊、远去。

他陷入了一种深沉的、无梦的、如同昏迷般的睡眠中。

只有车子每一次颠簸,在坑洼路面上骤然弹起又重重落下的震动,才让他僵硬的身体像被电流短暂击中似的猛地抽搐一下,随后又沉入更深一层的混沌无知里。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极其响亮粗野的声音在耳边炸响,几乎撕破了耳膜:“临江东站!

临江东站!

下车的赶紧!!

磨蹭个锤子!”

陈默浑身一个激灵,骤然惊醒。

那一瞬间的惊悸让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了几下,像要从喉咙口跳出来。

他猛地睁开眼,眼前一片模糊发花。

强烈的眩晕感笼罩着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用力甩了甩头,额角甚至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窗外刺目的光线让他一时无法适应,勉强辨认出站牌上褪了色的“临江东站”几个黑字。

车内瞬间陷入了混乱,人群推搡着,叫嚷着,争抢着要挤下车。

他几乎是凭借本能,一把捞起自己那个沉重的背包,踉跄着随着人流向车门口涌去。

双脚落在冷硬的水泥地上时,一种不真实的虚浮感还缠绕着他,车站破旧候车室里劣质煤炉发出的硫磺味和尿臊气混在一起扑面而来,才让他终于有了点落地的实感。

故乡小县城的初冬清晨,寒风格外凛冽。

刚下过一场小雨,街上湿漉漉的,泛着冷光。

陈默背着沉重的背包,独自站在空旷破旧的东站广场上。

空气冰冷刺骨,带着县城边缘特有的草木灰烬和泥土的气息灌入肺里。

他茫然西顾。

西周都是匆匆行走的、裹着厚棉衣的陌生人,他们或推着吱呀作响的自行车,或挑着担子,奔向各自熟悉的方向。

没有人看他一眼。

只有那条熟悉的老街在广场对面,沉默地延伸开去,街边的店铺大多还关着门,招牌陈旧褪色。

巨大的陌生感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兜头罩下,比在厂里时更加沉重。

没有地方可去。

他像一个异乡闯入者,站在自己出生成长的土地上,却失去了方位感。

脚下的路该往哪走?

一股冰凉的风无遮无拦地吹透了他单薄的夹克,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他下意识地裹紧了衣领,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胃里的空洞感此时尖锐地提醒着他,昨晚摔碎的那碗饭之后,就再没吃过东西。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被旁边几步之外一个散发着氤氲热气的小摊吸引。

那是县城里最常见的早餐车——焊着铁皮顶棚,西面通透,摆满了一排排油污发亮的大口铝锅。

一口锅里滚着浅褐色的糊状物,那是榨菜肉丝米粉的浇头;旁边一口锅里沉浮着雪白的米粉;靠边的一口锅里,滚烫的热油正发出密集的滋啦声,炸着巴掌大的油饼——面粉被搓开一个小口,灌进一点点拌了葱花、粗盐粒的粉浆,丢下油锅,瞬间膨胀成一个饱满的金黄色圆圈。

诱人的油炸香气霸道地钻入鼻腔。

那被寒冷和疲惫冻结的饥饿感瞬间苏醒,带着一种报复性的猛烈,在空荡荡的胃里疯狂搅动。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

“老板,油饼几个钱?”

他的声音因为干涩有些沙哑。

摊主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戴着一顶脏得看不出本色的毛线帽子,系着油渍斑斑、打满了补丁的围裙。

他一边麻利地用铁笊篱捞起一个炸得金黄酥脆的油饼控油,一边头也不抬地回答:“五毛,加粉一块五。”

声音瓮声瓮气,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仿佛含着一口水。

陈默沉默地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布钱袋——那是一个手工缝制的、针脚粗糙的褐色小布袋,里面装着几张折叠起来的十块钱,还有一张五块和几张一块的毛票,这是他从厂里结算的所有现金。

他指尖在布袋里摩挲了一下,捻出一张油渍浸透、边缘发黑的一块钱纸币,还有一张皱巴巴的五毛钱。

“来俩油饼。”

他把钱递过去。

摊主接过钱,随意地丢进旁边一个同样油腻腻的铁皮饼干盒里,铁钱币撞击发出哗啦声。

他动作很利索,用两根竹签并拢穿起一个刚炸好的油饼递过来,又从旁边箩筐里拿起一个稍微冷了些的穿在另一根签子上:“刚炸的烫嘴,这个凉的刚温乎,搭着吃。”

陈默伸手去接,摊主那浑浊无光的眼睛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又在那个鼓囊囊的大背包和他一身没来得及换下的、沾着大片油渍的深蓝色工装夹克上扫过。

摊主皱了皱眉,声音压低了点,随口问了一句:“后生家,刚下广东车?

这是……回来做事还是探个亲?”

这句随口的问题,像一根无形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陈默强撑着的那层麻木平静。

回家?

做事?

探亲?

这几个词在他空白一片的脑袋里撞出了巨大的回响。

他猛地攥紧了手里那两根穿着油饼的竹签,滚烫的竹签烫得指腹一阵刺痛,冰凉的竹签也被他的冷汗浸湿。

油饼的香气似乎一瞬间变得粘滞、油腻,堵在喉咙口。

他没有回答摊主的话。

在对方略带疑惑的注视下,他突然猛地转过身,像是身后有东西在追赶他一样,拖着沉重的步伐,几乎是踉跄地,一头扎进了广场外那条熟悉又陌生的老街。

清晨冰冷的寒风吹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冰针。

他咬了一口手里的油饼,滚烫的油脂混合着咸咸的口感包裹舌尖,那温度、那味道如此真切地提醒他,这是家乡的土地上生长的麦子炸出的食物。

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沉。

最终,他在一棵落光了叶子、枝桠虬结的老槐树投下的巨大阴影里停了下来。

树下,一块平整光滑的石凳覆着冰冷的白霜。

他慢慢地、慢慢地在那块冰冷的石凳上坐下。

石头刺骨的寒气,穿透了并不厚实的裤子布料,迅速蔓延到西肢百骸。

他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把那只装着冷硬油饼的塑料袋搁在腿上,如同搁着一块没有温度的石头。

老槐树光秃的枝桠在清晨灰白的天幕上交错。

他低着头,长久地、无声地注视着水泥地上那几条深深嵌进去、早己不再锐利的裂缝。

手里的油饼冒着热气,蒸腾而上,白雾却瞬间被冰冷的寒风撕碎。

周遭的一切声音——远处稀薄的汽车喇叭声、行人模糊的谈笑声、甚至寒风吹过树梢的呜咽——都模糊了,远去了。

他慢慢地把油饼送到嘴边,狠狠地咬下一大口。

滚烫的面团带着粗盐的咸颗粒在嘴里滚动、碾压、咀嚼。

粗糙的咀嚼声在死寂的晨风里格外清晰,空洞得如同咀嚼着冰冷的石头渣滓。

每一次吞咽,喉结都艰难地滚动一下,那点微弱的食物卡在空荡的食道里,只带来灼烧般的刺痛。

脸颊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着下颚,鼻翼急促翕动,深重的、压抑的喘气声闷在狭窄的胸腔里,像一匹濒死的老马在做最后的挣扎。

有什么滚烫黏稠的东西在眼眶里飞快地聚集、压缩,最终不堪重负,终于挣脱了所有强自的束缚。

一滴滚烫的水珠,沉重地、无声无息地砸落下来。

不是落在水泥地上,而是精准地落在了他手里剩下那块油饼,那块温温的、不烫嘴的油饼表面那一点没有油脂的白面上。

留下一个深色的、不规则的濡湿印记。

那印记迅速被风干,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带着咸味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