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未央宫北厩的檐角挂着尺长的冰棱,在暮色中泛着冷铁般的青灰。
副使秦朗蹲在汗血宝马 “赤电” 的隔间前,指尖抚过马槽内侧的柏木纹理,忽然顿住 —— 那道若有似无的靛蓝色痕迹,像被水洇开的墨,正沿着木纹缝隙缓缓扩散。
“秦大人!”
厩丞的声音带着哭腔,棉靴在积雪里踩出湿闷的声响,“申时刚换的苜蓿饼,用的是敦煌贡来的金糜草,饮水是从昆明池冰面凿的活水……” 他扑通跪倒在干草堆里,额头砸在冻得发硬的泥土上,发出 “咚咚” 闷响,“这可是陛下亲赐的西域贡马啊!”
赤电安静地卧在铺满新草的隔间里,脊背却在皮毛下诡异地抽搐着,仿佛有无数条蜈蚣在皮肉下爬行。
秦朗解开皮氅裹住马颈,掌心触到一片异常的温热 —— 本该油亮如缎的白毛下,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青斑,像被墨汁浸染的生宣。
“把灯移近些。”
他的声音沉稳,食指却在袖中悄然掐住一枚青铜符 —— 那是张骞临终前塞给他的鬼方信物,边缘刻着蜿蜒的翅膀纹路。
牛灯凑近的刹那,秦朗瞳孔骤缩:马槽底部残留的苜蓿碎屑中,几粒比盐粒还小的靛蓝色晶体正幽幽反光,棱角分明如碎冰,在昏黄的灯光下折射出妖异的幽蓝。
十年西域生涯,他曾在疏勒河畔见过这种晶体。
当时一支商队误闯鬼方禁地,回来后全员暴毙,尸体腹部都烙着暗红色的翅膀图腾,掌心攥着半融化的蓝晶。
鬼方巫女用骨刀挑起晶体时,刀刃发出刺耳的尖啸:“此乃天马之泪,触之者,魂归归墟。”
“梆 ——!”
子时的梆子声从宫墙外传进来,惊得檐角冰棱坠落,“咔嚓” 碎在青砖上。
赤电突然发出一声撕裂空气的哀鸣,前蹄猛地刨向地面,铁蹄与砖石摩擦出刺耳的尖啸。
秦朗被掀翻在地,抬头时只见那匹往日威风凛凛的神驹竟人立而起,双目圆睁,眼角迸裂出豌豆大的血珠 —— 那血珠落地未散,反而凝成冰晶,在雪光中碎成齑粉,露出里面裹着的半粒蓝晶。
更骇人的异变发生在赤电腹部。
雪白的皮毛下,血管如同被火烧的铜线般凸起,暗红色纹路顺着肋骨疯狂蔓延,交织成一对舒展的翅膀形状,边缘焦黑如被烙铁烫过,皮肉下渗出细密的血珠,混着靛蓝色液体,在干草上洇出诡异的花纹。
空气中突然弥漫起焦糊味,那是皮肉碳化的气息,却混杂着一丝甜腥,像西域蜜饯泡在血里发酵的味道。
“哐当!”
木门被撞开的瞬间,秦朗己经将半粒蓝晶碾进掌心。
羽林卫举着的松明火把冲进来,照亮了赤电轰然倒地的身躯 —— 它的右后蹄深深陷入青砖,蹄铁上还挂着半块带血的冰晶,而腹部的翅膀纹路己凝固成深紫色,宛如用朱砂在白绢上画就的冥器。
“都尉大人!”
厩丞连滚带爬扑向领头的羽林卫,“马、马腹上的纹路……”“闭嘴!”
都尉的环首刀鞘砸在厩丞头上,铜制护手在火光下泛着冷光,“陛下有令,封锁北厩,任何人不得出入 ——” 他忽然顿住,目光落在秦朗身上。
后者正单膝跪在马尸旁,左手藏在背后,右手摊开,掌心里是沾着马涎的苜蓿碎屑,几粒蓝晶在火光下格外刺目。
“这是……” 都尉的喉结滚动。
“天马纹。”
秦朗的声音像冰窟里捞出来的,“鬼方禁地的诅咒,中咒者子夜暴毙,尸现天马翼,血结蓝晶冰。”
他抬头看向都尉,后者腰间的玉牌在火光下隐约可见 “羽林左骑” 字样,“三个月前玉门关外的商队惨案,都尉可曾记得?
那些尸体腹部的烙印,与赤电身上的别无二致。”
都尉的脸色瞬间惨白。
三个月前,一支打着汉使旗号的商队被发现横死戈壁,所有人的掌心都攥着蓝晶碎屑,腹部烙着尚未成型的翅膀纹路。
时任羽林卫统领的张骞曾秘密调查此案,却在归京途中暴毙于河西走廊。
“陛下!”
秦朗向前半步,袖中青铜符硌得掌心生疼,“臣在西域时,曾见鬼方用蓝晶行‘天马葬’之术 —— 以活物为祭,引天马之灵降世。
此术若成,方圆百里人畜皆亡,尸身尽染靛蓝!
赤电乃陛下亲赐之马,饲料中混入蓝晶,分明是冲陛下而来!”
殿中骤然死寂。
皇帝的手指停在竹简 “西王母赐马” 的记载上,冕旒阴影下,秦朗捕捉到他瞳孔微微收缩。
赵禹的脸色却涨成猪肝色,袖口的龙脑香混着汗味扑面而来:“陛下,秦朗曾与张骞私通西域诸国,此番定是受了匈奴指使,借妖术动摇国本!”
“够了。”
皇帝抬手,玉簪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秦朗暂押掖庭狱,赤电之事……” 他顿了顿,“着太仆寺会同宗***彻查。
退朝。”
秦朗翻身跃进护城河的瞬间,听见身后都尉的咆哮:“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冰层碎裂的声音像裂开的龟甲,刺骨的河水灌进衣领,他攥着怀中的蓝晶小包,任由暗流将自己拖向黑暗。
三个月前张骞的尸体被发现时,双手正是这样死死攥着湿透的帛书,上面用西域文写着:“蓝晶出,鬼方动,长安危。”
不知在冰水里漂了多久,当秦朗撞开下游破庙的木门时,指尖己经冻得发紫。
破庙中央的枯草堆里,露出半只穿着皂靴的脚,靴底绣着的云纹己被泥雪浸透 —— 那是专为驿卒织造的官靴。
他屏息凑近,拨开枯草的瞬间,一股混合着腐肉与靛蓝的气味扑面而来。
驿卒的尸体仰躺在地,双目圆睁,瞳孔凝固着死前的惊恐,腹部的棉袄被撕开,露出下面的皮肤 —— 那里烙着一对狰狞的翅膀,边缘焦黑,中心却泛着湿润的靛蓝色,像刚从染料缸里捞出来的麻布,正有幽光从皮肉深处渗出,顺着肌理流向西肢百骸。
“咯咯……”喉间滚动的声响惊得秦朗后退半步。
那具冻僵的尸体突然抽搐,腹部的翅膀纹路剧烈蠕动,靛蓝色液体从伤口渗出,在雪地上画出蜿蜒的痕迹。
秦朗这才注意到,驿卒右手攥着半块破碎的符节,竹片上刻着 “张掖郡” 字样 —— 那是连通长安与西域的驿道中枢。
冰河在远处发出闷响,像是大地在***。
秦朗摸出怀中的青铜符,放在驿卒掌心的蓝晶残片旁。
符文突然发出微光,与尸体上的幽蓝产生共鸣,在破庙墙壁上投出巨大的翅膀阴影。
他想起张骞临终前的***,最后那个模糊的 “驿” 字,此刻终于有了实形。
“鬼方的‘天马葬’需要活祭,从西域到长安,沿驿道布下诅咒。”
他对着尸体低语,声音被风雪撕碎,“赤电是第一个,接下来……”破庙外突然传来狼群的嚎叫,声音里带着异样的尖细,像是喉咙里卡着碎冰。
秦朗冲到窗边,只见雪幕中隐约有几点幽蓝光芒闪烁,那是狼眼在反光。
更远处,未央宫的方向腾起冲天火光,却在瞬间被风雪扑灭,只剩下北厩的灯火依旧倔强地亮着,像一颗即将熄灭的孤星。
他握紧青铜符,指缝间渗出的血珠落在驿卒腹部的翅膀纹路上,竟被迅速吸收,化作更深的靛蓝。
远处传来羽林卫的呼喝,而秦朗知道,真正的危机才刚刚开始 —— 当长安的雪染上天马之血,这座被称为 “未央” 的都城,恐怕再也等不到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