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落无声
我缩在运送煤炭的板车底下,牙齿打着颤,哈出的白气在睫毛上凝成细霜。
车把式老马头的鞭子甩得“啪”响,惊飞了树梢上的乌鸦——它们总爱停在那栋灰砖楼的尖顶上,像一块块凝固的血痂。
“小子,再往前就到‘特别移送’的地界了。”
老马头的声音从帆布篷外传来,带着烟草和煤尘的味道,“把脸抹黑点,别抬头。”
我抓起一把煤灰抹在脸上,指尖触到颧骨上的冻疮,疼得钻心。
三个月前,我还是奉天城里学堂里背《论语》的学生,爹是开染坊的,娘会在冬至包酸菜饺子。
可现在,我是“劳工营”里编号731-426的“原木”,而那栋灰砖楼,是我们这些“原木”最终的归宿。
板车碾过结了冰的土路,发出“咯吱”的***。
透过木板缝隙,我看见穿黄呢军装的日本兵正把一群人赶上卡车。
他们的眼睛都空着,像被挖去了眼珠的娃娃。
其中一个女人怀里抱着孩子,那孩子大概才两岁,红脸蛋冻得像苹果,却不哭不闹,只是睁大眼睛望着飘落的雪花。
突然,一道刺目的光柱扫过来。
我死死捂住嘴,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擂鼓。
老马头猛地咳嗽起来,声音嘶哑:“太君,送煤的!
良民证在这儿!”
光柱在我头顶停了三秒,移开了。
卡车引擎轰鸣着驶远,车斗里的人挤得像沙丁鱼罐头。
我数着车轮转动的圈数,首到那声音消失在风雪里。
老马头掀开帆布篷,塞给我半块冻硬的窝头:“吃了,活下去。”
雪落在他的眉毛上,瞬间化成水。
我咬了一口窝头,渣子剌得喉咙生疼,眼泪却不争气地涌出来。
“哭啥?”
老马头的声音沉得像井里的石头,“你娘要是看见你现在这样……”他没说完。
三个月前,劳工营的“消毒”队烧了我们住的草棚,我亲眼看见娘把我推出火堆,自己却被倒塌的横梁压住。
那些穿着白大褂的人站在远处,像看蚂蚁一样看着我们在火里挣扎。
板车在灰砖楼后门停下。
我抱着煤块往地窖搬,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影子上。
地窖里弥漫着福尔马林的味道,墙角堆着盖着白布的铁笼,隐约能听见笼子里有爪子抓挠的声音。
“新来的?”
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突然出现在楼梯口,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像手术刀一样冷,“跟我来。”
我攥紧了手里的煤铲,指节发白。
老马头在我背后轻轻推了一把,他的手烫得吓人。
走廊两侧的房间都关着铁门,门缝里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在雪光反射下像一条条毒蛇。
男人在一扇标着“冻伤实验室”的门前停下,用日语喊了一声,门开了。
里面躺着五个“原木”,手脚都被铁链锁在铁床上。
一个戴口罩的护士正在往他们的手臂上浇冰水,其中一个穿学生制服的女孩突然尖叫起来,声音像被掐住的猫。
“你的,试试这个。”
男人递给我一支装满蓝色液体的针管,针头在灯光下闪着寒光,“注射到他的静脉里。”
他指的是铁床上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嘴唇己经冻成了青紫色。
我看着针管,又看看老人浑浊的眼睛——他的眼神突然亮了一下,像认出了什么,干裂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快跑”。
针管“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蓝色液体在瓷砖上蔓延开来,像一朵诡异的花。
男人的脸瞬间沉了下来,反手给了我一个耳光。
我撞在铁床上,牙齿磕出血来。
“废物!”
他拔出腰间的军刀,刀鞘砸在我脸上,“明天把他送去‘焚尸炉’!”
我蜷缩在地上,听着军刀收回鞘的声音,还有老人压抑的呜咽。
雪还在下,透过气窗落在我的手背上,融化成水,和血混在一起。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