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羽的眼泪早就流干了,此刻只有一股狠劲从心底冒出来。
她猛地偏过头,死死咬住王婆的手腕。
“啊——”王婆疼得尖叫,反手就给了织羽一巴掌。
这一巴掌打得极重,织羽的脸颊瞬间肿起来,嘴角渗出血丝。
“反了你了!”
王婆捂着流血的手腕,眼神凶得像要吃人,“来人!
把她给我绑起来!
灌不进去,就用漏斗!”
里屋应声跑出来个干瘦的仆妇,手里拿着根麻绳。
织羽看着那麻绳,忽然想起娘临走前给她梳辫子的手,那么软,那么暖。
娘说:“织羽,以后要是难了,就摸这银簪,娘在天上看着你呢。”
那支银簪,是娘的陪嫁,刻着小小的飞鸟。
爹把她卖掉的前一夜,偷偷拿去当了赌资。
可昨天,她看见王婆插在发髻上——一定是爹输光了钱,连当票都被债主转给了王婆。
银簪……娘……织羽的眼神忽然定了,像淬了冰。
她不再挣扎,只是死死盯着王婆发髻上那点银光,仿佛要把那支簪子,连同王婆那张刻薄的脸,一起刻进骨子里。
王婆见她不动了,以为是被打怕了,得意地啐了口:“早这样不就省事了?”
她示意仆妇按住织羽的头,自己端着破碗,恶狠狠地往她嘴里灌,“喝!
给我往下咽!”
药汁顺着嘴角往下淌,浸湿了织羽的衣襟。
她的喉咙里像塞了团火,烧得发疼,可她的眼睛始终没离开那支银簪。
她想,就算死,也要把娘的东西拿回来。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平康坊的喧嚣,也踏碎了这院落里令人窒息的绝望。
马车碾过平康坊的青石板,车轮与石子相磨,发出“吱呀”的轻响。
这里的夜色与皇城截然不同——皇城的夜是沉郁的墨,压着规矩与威仪;而平康坊的夜,是泼洒的油彩,混着脂粉香、酒气与劣质香料的酸腐,连风里都缠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与挣扎。
拓跋圣靠在车壁上,指尖无意识地叩着膝盖。
车窗外掠过成片的红灯笼,映得窗纸一片暖黄,隐约能听见歌伎的唱词从画舫里飘出来,软绵得像团棉花。
他皱了皱眉——这些声色犬马,与城西流民啃着树皮的哀嚎,竟是同一轮月光下的光景。
“陛下,前面快到西市口了。”
车夫肖川的声音从车外传来,他是拓跋圣潜邸时就跟着的老人,懂些拳脚,嘴也严实。
拓跋圣“嗯”了一声,正要让他加快些,忽然听见斜前方的巷子里,传来一阵刺耳的碎裂声,紧接着是女人的斥骂,夹着微弱却倔强的呜咽,像被踩住的猫在挣扎。
那呜咽声很轻,却像根细针,猝不及防刺进拓跋圣的耳膜。
他掀开车帘的手顿了顿。
这种声音,他不算陌生。
去年清理外戚党羽时,曾在罪臣府里见过被掳来的良家女,她们被关在柴房,夜里也是这样哭,不敢大声,却字字都裹着绝望。
“停车。”
拓跋圣的声音压得很低。
肖川虽疑惑,还是麻利地勒住缰绳。
黑马打了个响鼻,蹄子在地上刨了两下。
巷口的风卷着股馊味吹过来,拓跋圣拢了拢衣襟,目光投向那片昏黑的巷子深处。
巷子很窄,两侧的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黄土。
最里头那座院落连像样的门都没有,只有半截朽木挡着,月光从墙顶的破口漏下去,刚好照在青石板上那摊黑褐色的药渍上。
然后,他看见了那截手腕。
细瘦,苍白,腕骨像破土的笋,突兀得几乎要戳破皮肤。
月光在上面流淌,映出指甲缝里的污泥和血痕——那是刚才挣扎时,抠在石板上留下的。
手腕的主人被一个胖硕的老妇按在地上,看不清脸,只能看见灰扑扑的衫子被扯得歪斜,露出的脖颈细得像芦苇,却梗着,不肯弯下去。
“还敢犟?”
老妇的骂声又传出来,粗嘎得像磨锅,“等会儿柴老爷来了,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拓跋圣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捏皱了玄色的袖角。
他想起那只幼鹿。
那年他才八岁,跟着父皇去围场,远远看见猎场的陷阱里,一只小鹿的后腿被铁夹咬得血肉模糊,它没叫,只是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天空,睫毛上沾着雪粒。
他偷偷解开铁夹,把自己的干粮分给它,看着它一瘸一拐地跑进林子里。
可这事被父皇知道后,他被罚在雪地里跪了三个时辰,冻得几乎晕厥时,父皇的声音从暖阁里传出来,冷得像冰:“身为皇子,对畜生尚且心软,将来如何驾驭万民?
记住,帝王的手,是握刀的,不是喂鹿的。”
从那以后,他再没救过任何活物。
北境战报里的“亡三千”,朝堂上的“斩立决”,他都能面不改色地批下去。
仁慈?
那是帝王最奢侈的累赘。
可此刻,看着那截在月光下挣动的手腕,他掌心的旧伤忽然隐隐作痛——那是去年平叛时,被流矢擦伤的,当时他挥剑砍掉叛将的头颅,血溅在伤口上,竟没觉得疼。
老妇似乎被惹恼了,抬手又要打下去。
拓跋圣看见那截手腕猛地往回缩了缩,像受惊的蛇,却依旧没松劲,指甲深深抠进石板,仿佛那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风从巷子里钻出来,带着药汁的苦气,扑在拓跋圣的脸上。
他忽然想起今早那份奏折,御史说“新政之下,民不聊生”,可眼前这场景,是新政的错吗?
是他的错吗?
不。
是这世道里,总有些恶,像墙角的霉,见不得光,却专啃最弱小的骨头。
他的指尖在袖中蜷起,骨节泛白。
老李在一旁低声问:“陛下,要绕道吗?
这坊里……乱得很。”
拓跋圣没说话,只是掀开车帘的幅度更大了些。
月光落在他的侧脸,将眉骨的阴影拉得很长,他望着那座破败的院落,望着那截不肯屈服的手腕,忽然觉得,父皇说的或许不全对。
握刀的手,偶尔,也该劈掉些藏在暗处的龌龊。
“去看看。”
他开口时,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衣角被夜风掀起的轻响,落在这喧嚣又压抑的夜色里。
巷子里的风忽然停了。
王婆正拧着织羽的头发往地上撞,手腕突然被一股无形的寒意钉住——那不是风,是一道目光,冷得像腊月的冰棱,从巷口首首射过来,撞得她后颈发麻。
她猛地回头,脖颈“咔”地响了一声。
巷口立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