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戴帽,乌发用根玉簪束着,露出的额头饱满,眉骨高挺,一双眼睛陷在深邃的眼窝里,此刻半眯着,却像藏着两簇寒星,看得人骨头缝里都发冷。
王婆的手僵在半空。
这张脸……她见过。
去年冬天,京兆尹带着官差来平康坊查赌坊,她远远瞅过一眼——就在那顶八抬大轿里,这位贵人掀帘的瞬间,也是这样一双眼睛,扫得整个坊市的喧嚣都矮了三分。
后来听坊里的老鸨说,这位是宫里来的“大人物”,跺跺脚,长安的地皮都要抖三抖。
“官、官爷……”王婆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干涩发颤,捏着织羽头发的手不自觉地松了,“这是小的家事,教训自家丫头不懂事……您看这……”她想挤出个笑,嘴角却僵得像块木头,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浸湿了领口的粗布。
织羽趁机喘了口气,脖颈的刺痛让她看清了巷口的人。
男人很高,站在那里,像一堵移动的墙,把巷外的月光都挡了大半。
他的袖口沾着点暗红,不知是油渍还是别的什么,在玄色衣料上,像朵开败的花。
男人没看王婆,目光越过她,落在织羽嘴角那抹黑褐色的药汁上。
那目光很淡,却带着种穿透力,仿佛能剥开她的粗布衫,看清她骨头里的疼。
“住手。”
两个字,不高,却像冰锥砸进滚油里,“滋啦”一声,炸得巷子里的空气都凝住了。
王婆的耳膜嗡嗡作响,腿肚子突然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是、是……”她慌忙应着,手却还下意识地护着织羽——柴老爷的十两银子还没到手,这丫头要是被带走了,她这个月的赌债可怎么还?
男人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眉峰微蹙。
他抬手,动作很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王婆眼睁睁看着他解下腰间的玉佩——那是块羊脂白玉,通透得能照见人影,上面镂刻着细密的龙纹,龙睛处嵌着两颗鸽血红,在月光下闪着幽光。
这玉佩……王婆的瞳孔猛地收缩。
她在当铺里见过类似的,掌柜说那是“御赐之物”,寻常百姓见了都要磕头,更别说拿在手里了。
下一秒,男人的手松了。
“啪——”玉佩砸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脆响,像敲在王婆的心上。
一道裂痕从龙尾蔓延到龙首,鸽血红的眼珠滚落在地,沾了点污泥,看着竟有些狰狞。
王婆的尖叫卡在喉咙里,浑身的血仿佛瞬间冻住了。
她知道这玉佩值多少钱——够买下整个平康坊最红火的三家楼子,够让她后半辈子躺在银堆里睡。
可这人,就这么随手摔了?
“她是我的人。”
男人终于看向王婆,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像在说“碾死一只蚂蚁”,“你的手,也敢碰?”
“我的人”三个字,像三道惊雷,劈在王婆的天灵盖上。
她终于明白过来,眼前这尊神,不是来“看看”的,是来“抢人”的。
她算什么?
一个破落户老鸨,也敢跟宫里的贵人抢人?
“不、不敢……小人有眼无珠……”王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膝盖撞在石板上,疼得她龇牙咧嘴,却连哼都不敢哼,“这丫头……这丫头本就是贵人的,是小人瞎了眼,冲撞了贵人……”她一边说,一边拼命磕头,额头很快就磕出了血印。
巷口忽然多出几个黑衣人影,脚步轻得像猫,瞬间就按住了还在发抖的王婆。
他们的手劲极大,王婆想挣扎,却像被铁钳夹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哀鸣。
男人没再看她,转身走向织羽。
月光落在他的侧脸,将下颌线的冷硬勾勒得愈发清晰。
织羽缩在地上,看着他走近,忽然觉得刚才那声玉佩碎裂的脆响,不仅砸在了石板上,还砸在了这平康坊的黑夜里,砸开了一道她从未见过的、带着寒意的光。
黑衣侍卫像从墙缝里钻出来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落在王婆身后。
他们的靴底踩着青石板,没发出半点声响,只在王婆还想哭喊时,铁钳似的手己经扣住了她的肩膀。
“啊——”王婆的尖叫刚冒头就被掐断,侍卫的指腹陷进她肥厚的皮肉里,力道大得像要捏碎她的骨头。
她想挣扎,却被按得死死的,脸贴着冰冷的石板,能闻到地上药汁混着污泥的腥气。
刚才还嚣张的气焰,此刻全变成了筛糠似的抖,裤脚很快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拓跋圣没看她。
他抬脚跨过地上的药渍,玄色衣摆扫过石板,带起一阵风,吹得织羽额前的碎发颤了颤。
他在她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了片刻。
少女蜷缩在地上,像片被暴雨打烂的叶子,灰扑扑的衫子沾着药汁和泥土,唯有那双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不是求饶,也不是顺从,是淬了冰的倔强,像只被踩住翅膀却仍要瞪着人的幼鸟。
他忽然蹲下身。
膝盖碰在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响。
这个动作让织羽猛地一颤,像被惊到的兔子,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后背撞上了墙根,退无可退。
拓跋圣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
刚才在巷口看得不真切,此刻才发现,那截骨头不仅细,还泛着不正常的青白色,像是常年没见过荤腥,连皮肉都薄得能透光。
指缝里嵌着黑泥,指甲盖断裂处还凝着暗红的血痂,显然是刚才抠石板时弄伤的。
“能起来吗?”
他开口,声音比刚才对王婆时缓和了些,却依旧带着种不容置疑的沉郁,像浸了水的棉絮,压得人心里发沉。
织羽没动。
她的视线死死钉在他的袖口上——那里有块暗红色的污渍,边缘己经发黑,不像是胭脂或墨,倒像……像她上个月在柴房墙缝里看见的,被野狗拖回来的死老鼠身上的血。
在平康坊三个月,她见过太多带血的人。
喝醉了打砸的嫖客,被老鸨打得吐血的姑娘,还有上个月被追债的人打断腿的赌徒……带血的人,从来都不是善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