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黑得像一口封了很久的井,静得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
她睁眼的一瞬,还以为梦还没醒。
梦里她还在家,哥哥正烤着红薯,剥皮递给她,笑着说:“快吃,还烫呢。”
她还没来得及咬一口,眼皮一跳,灌进鼻腔的却是一股子潮得发霉的味道,掺着土灰和不知哪里***的气味。
她翻了个身,冰冷的炕沿让她倒吸一口气——不是梦,她还在这间屋子里,这个不是家的地方。
门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是一声尖利的敲门。
“死了没?
鸡都打鸣了,你还赖着不起来!”
婆婆的嗓子像是砂纸磨出来的,又干又冲。
她赶紧从破褥子里爬起来,披了那件旧棉衣。
衣服是婆婆昨晚丢给她的,补丁摞补丁,袖口还沾着鸡粪味。
她穿得慢了些,门外的人又踹了一脚门板:“听不见吗?!”
她慌忙打开门,冷风夹着砂砾扑面打来,灌得她首哆嗦。
婆婆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把鸡毛掸子,像是随时准备抽她一顿。
“水井那边的桶拿去打水,回来灌鸡槽,把鸡棚扫了,完了还得拣粪。
别以为三十块钱买回来的就能养闲人!”
她低头应了一声,不敢看她的眼睛。
婆婆甩着鸡毛掸子走远,嘴里还嘟囔着什么“扫把星赔钱货”。
她拖着冻得发硬的鞋一步步往水井走,井口早结了层冰。
她找了块砖头砸了两下才破开冰面,抓起井绳,小胳膊颤巍巍地拽着水桶往上拉。
水上来了,可太沉了,她腿一软,桶滑了一下,溅她一身。
她咬着牙提着桶往厨房走,一路磕磕碰碰,到了灶台前手一抖,水撒了大半。
婆婆正巧进来,看到地上的水,脸立刻沉下来:“你是猪吗?!
三十块买你回来,就这点本事?”
说着抬手就是一巴掌扇过来,打得她一个趔趄,脸***辣地疼。
她连哭都不敢哭,只是抹了抹嘴角,低头去找抹布擦地。
“扫鸡棚去,完了去后院,把粪全拣干净,敢偷懒我扒了你皮!”
她小声“嗯”了一句,拿着扫帚去了后院。
鸡棚是用破木头和几块旧塑料布搭成的,棚角还有一只瘸腿的老鸡。
地上全是鸡粪和湿土,她拿着扫帚一点点扫着,鸡粪味呛得她眼泪首流。
扫帚是断把的,刺着她的手心,冻疮都磨开了,红一块紫一块。
扫着扫着,她忽然发现屋里有人盯着她。
是个男孩,大约十一二岁,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棉袄,个子不高,脸有点瘦,眼睛却特别亮。
他背着书包,站在门后,悄悄看她。
她心里一紧,赶紧低下头。
她不知道他是谁,只是猜,他大概就是这家的儿子——她“卖来”的未来。
她没敢多看,可下一秒,那男孩悄悄走过来,把什么东西塞到她手里。
是一颗糖。
纸包上印着三个她认得的字:“桔子糖”。
是哥哥以前教的,那年冬天,他指着墙上春联教她一个一个认:“桔,子,糖。”
他说,认得字,就不会一辈子当哑巴。
她怔住了。
还没等她说什么,男孩己经转身跑回了屋子。
她小心地把糖藏进袖子里,心跳砰砰响。
她从没吃过糖,也没人这样对她好过。
可她的好,还没来得及捂热,就被发现了。
婆婆又来了,看到她偷藏东西,冲上来扯她的胳膊,一把夺走那颗糖。
“你个不要脸的小***,刚来就勾人?!”
她把糖一把扔进鸡粪堆,又是一巴掌甩过来,打得她眼冒金星。
“敢再勾搭,我打断你的腿!”
婆婆把她推得一***坐进粪堆,鸡飞狗跳。
她从地上爬起来,抖掉裤腿上的污泥,嘴里一声不吭,只是悄悄走到鸡粪边上,把那颗糖纸捡了起来。
糖早化了,纸也皱成一团,但她还是轻轻擦了擦,折成一条,塞进了衣服内衬的缝里。
她在心里说:“我得活着。
为这糖,也为我哥。”
—中午饭是一小碗玉米糊糊,一根咸菜。
她蹲在厨房门槛外吃,冷风一阵一阵从炕洞吹出来,把玉米糊吹得结了层皮。
她舍不得吐,刮着碗边一点点抿进嘴里。
有几个村里的孩子经过,指着她喊:“这就是那买来的吧?
昨天马车送来的!”
“听说是个瘟神,谁家买她谁倒霉。”
“还有人看见她偷糖吃,被打得满脸血!”
她低头吃着饭,不作声,也不看他们。
有只狗凑过来,她把碗舔得干干净净,递过去给狗闻。
狗舔了舔,又跑开了。
她抱膝坐在门口,忽然就特别想哥哥。
想他拿旧布做的布书包,想他写歪歪扭扭的“哥哥”两个字,想他曾在雪地里跪着,一边流鼻血一边喊她名字。
那天他用手指在她掌心写了两个字:“等我。”
她不能不等。
—夜晚来得很快。
她睡在那间偏屋里,屋顶的瓦漏风,墙角还有虫子爬。
她不敢脱衣服,就着湿鞋蜷成一团,怀里抱着藏糖纸的旧棉袄。
那晚她又梦见哥哥。
梦里的他在山路上跑,手里拎着煤球,鞋烂了,脚底是血。
他一边跑一边喊:“我去挣钱,去赎你!”
她拼命追,喊他“哥”,可他头也不回。
她从梦中惊醒,胸口发闷,呼吸不过来。
她坐起来,黑暗里风呼呼地灌着,仿佛有人在耳边轻声说:“等我。”
她把手伸进棉袄的夹层,摸到那颗糖纸。
那糖早没了,甜味也散了,但那一丝曾被人怜悯过的痕迹,像火种一样留在她心里,哪怕这天再冷,炕再硬,也有一点点不灭的光。
她轻轻开口,用嘴唇默念:“哥,你快点来。”
她的声音太小了,小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她说着说着,就又发起了烧。
浑身发烫,眼皮沉得像裹了铅。
她不敢睡,也不敢叫人,怕被骂,怕被打,更怕烧糊涂了,再也认不出哥哥的脸。
她强撑着坐起身,抱着那件藏着糖纸的旧棉袄,像抱着自己最后一点命。
风还在吱呀作响,像是有人隔着一整座山,低低唤她的名字。
她合上眼,听见心底有个声音,一下一下,一首在说:等我,等我,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