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结束一个棘手的线上咨询,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手机屏幕就亮了起来,是闺蜜林薇薇发来的语音炸弹:“小皖!
皖皖!
天大的消息!
你猜怎么着?
‘墨颜’的经纪人,就那个陈明辉,陈大佬!
托了好几个人,七拐八绕地找到我这儿来了,说想请你出山当私人医生!”
林薇的声音激动得快要破音,“点名要你!
私人医生!
居家治疗那种!
对象就是那个神秘得要死的天才画家‘墨颜’!
我的老天爷,你这下真要在圈子里封神了!”
苏皖握着手机,指尖微微发凉。
墨颜?
那个近年来声名鹊起、画作在拍卖行屡创天价,却从未公开露面、神秘到连性别都一度成谜的青年画家?
她的论文确实在业内引起了一些关注,但能被这种级别的客户首接点名……她心里掠过一丝不寻常的预感。
“薇薇,你慢点说。
具体什么情况?”
苏皖的声音保持着惯有的冷静。
“哎呀,具体病情人家当然不会跟我细说!
只说情况很特殊,非常棘手,患者有严重的社交障碍和沟通困难,极度排斥外界和医疗机构,只接受居家环境下的治疗。
陈明辉的原话是:‘我们需要苏皖医生论文里提到的那种独特理念和深度共鸣。
’报酬嘛……”林薇故意拉长调子,“绝对是这个数起步!”
她发来一个让苏皖眼皮都跳了一下的数字。
“钱不是重点,薇薇。”
苏皖蹙眉,“这种级别的客户,隐私壁垒极高,介入难度巨大,而且……而且什么呀!”
林薇打断她,“皖皖,这可是‘墨颜’!
多少人挤破头想沾点边都沾不上!
他的画现在多火你不知道吗?
你要是能帮到他,不仅是对你专业能力的顶级背书,更是……你不是一首想实践你那套艺术疗愈的理论吗?
这就是最好的机会!
一个活生生的、顶级的、被困住的艺术灵魂在等着你去救赎!”
林薇的煽动力一如既往的强,“我帮你打听了,陈明辉这人手腕是厉害,但口碑不差,对‘墨颜’的保护是出了名的。
我觉得,可以接触一下!”
苏皖沉默着。
林薇薇的话像投入心湖的石子。
顶级艺术灵魂的困境……深度共鸣……居家治疗……这些词组合在一起,像一把无形的钩子,轻轻拉扯着她心底某个尘封的角落,带来一丝莫名的悸动和……不安。
她想起自己论文的初衷,想起那些在黑暗中挣扎的ASD患者。
“好吧,”她深吸一口气,“薇薇,帮我约陈先生见面详谈。
我需要了解更具体的患者信息,评估风险和治疗可行性。”
……两天后,苏皖在陈明辉简洁高效的办公室里,拿到了一份经过高度精简、隐去了患者真实姓名和具体童年经历的档案,代号“M”。
档案里充斥着冰冷的医学术语:**ASD谱系障碍(高功能),重度社交焦虑,选择性缄默症,显著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症状,近期严重创作阻滞伴随抑郁、焦虑激增,伴有自伤行为(咬手腕)……** 以及,**对特定颜色(尤其明黄色)有强烈情绪反应(可能关联创伤记忆)**。
“明黄色?”
苏皖敏锐地捕捉到这个细节,心头那丝异样的悸动又清晰了一分。
“是的,”陈明辉疲惫地捏了捏眉心,“M对颜色极其敏感,尤其柠檬黄,有时会引发他强烈的情绪波动,具体原因不明。
他近期的崩溃,也和毁掉一幅大量使用了这种颜色的未完成画作有关。”
他看向苏皖,眼神带着恳切,“苏医生,M的世界像一座布满荆棘的孤岛,他把自己锁在里面,拒绝任何人靠近。
常规治疗对他完全无效。
我们研究过您的理念,您强调通过艺术媒介建立非言语沟通桥梁,理解他们的‘语言’。
这可能是唯一能接近他的方式。
请您……务必试试。”
档案里的碎片信息,尤其是对明黄色的强烈反应,像一块拼图,在苏皖心中那个模糊的人影渐渐清晰,指向一个她几乎不敢去想的可能性。
但她强迫自己冷静。
代号“M”,神秘画家……也许只是巧合。
她现在是医生,面对的是一个急需帮助的病人。
“我接受。”
苏晚的声音沉稳有力,“请安排我第一次‘登岛’的时间。”
……沉重的雕花铁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城市的喧嚣。
眼前是城市中心顶奢的江景别墅区,顾言的“孤岛”是一座线条冷硬、极具现代感的独栋建筑,巨大的落地窗反射着灰蒙蒙的天光,像冰冷的镜面,毫无温度。
空气里弥漫着金钱堆砌出的疏离感。
陈明辉亲自引她入内。
空旷得令人心慌的客厅,极简到几乎没有任何生活气息的昂贵家具。
他们穿过长长的、寂静无声的走廊,最终停在一扇紧闭的深色木门前。
浓烈的松节油、油画颜料和陈旧封闭空间的气息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透出来。
“这里就是他的画室,也是他的……堡垒。”
陈明辉压低声音,带着近乎敬畏的谨慎。
“他不允许任何人轻易进入,尤其是现在这种状态。”
他轻轻敲了敲门,声音放得极柔:“M?
我是陈明辉。
我带苏医生来了,就是之前跟你提过的医生。”
门内死寂一片。
陈明辉无奈地看了苏皖一眼,小心翼翼地拧开门把手,推开一条缝隙。
一股混杂着颜料、灰尘、绝望和某种熟悉感的浑浊气息汹涌而出。
画室内部像一个刚经历浩劫的战场:巨大的画布被暴力撕裂,颜料泼溅得如同凝固的血泪,调色盘翻倒,折断的画笔散落一地。
唯有墙角,一排蒙着纯白亚麻布的画框整齐地立着,像沉默的守护者,又像被尘封的墓碑。
而在那片狼藉的边缘,一张宽大的、沾满颜料的单人沙发里,深陷着一个身影。
他穿着柔软的深灰色家居服,身形高大却以一种绝对防御的姿态蜷缩着。
凌乱的黑发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下颌线条紧绷如刀锋。
他低着头,视线死死胶着在自己紧握的双手上,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惨白,手腕内侧,几道新鲜的、深红色的齿痕触目惊心。
苏皖的心猛地一沉。
患者的自我封闭和痛苦程度,比她预想的更甚。
她迅速进入专业状态,目光冷静地扫视环境:光线昏暗(遮光帘只拉开小半),空间混乱(提示情绪失控),自伤痕迹新鲜(需评估安全风险),墙角蒙布的画作(可能是他珍视或恐惧的产物)……陈明辉正要开口,苏皖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放轻脚步,极其缓慢地踏入画室,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上。
她没有走向沙发,而是刻意选择了与患者呈对角线的路径,先走向窗户。
她轻轻拉动绳索,将另一半厚重的遮光帘也拉开一些,让更多灰白的天光流淌进来,驱散部分压抑。
“光线好多了。”
她用平和、近乎自言自语的音量说着,像在描述一个客观事实,“这里的视野很开阔。”
她的目光扫过窗外的江景,又落回室内,“颜料……种类很丰富。”
她小心地绕过地上的狼藉,目光在那排蒙着白布的画作上停留片刻,“这些画,被保护得很好。”
她的动作和声音都刻意放慢、放轻,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同时像扫描仪一样收集着一切信息。
当她移动到一个倾倒的画架旁时,视线被地面上一管被踩得扭曲变形、管身破裂、流出浓稠膏体的油画颜料死死抓住了——柠檬黄。
那抹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异常刺眼、仿佛能灼伤视网膜的明黄色,像一道撕裂时空的闪电,瞬间劈开了苏皖尘封的记忆!
福利院活动室……午后阳光……小小的矮桌……她挤出的第一抹柠檬黄……还有那个蜷缩在沙发里、目光第一次被色彩点燃的男孩……顾言!
苏晚的呼吸瞬间停滞!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她猛地抬头看向沙发里那个蜷缩的身影。
高大、冷硬、痛苦……那个轮廓……那拒人千里的孤绝感……难道……真的是他?!
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狂潮几乎将她淹没。
她强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名字,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她不能失态!
无论他是不是顾言,此刻他都是一个极度敏感脆弱的病人!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缓缓蹲下身,她伸出带着无菌手套的手指(职业习惯),极其小心地、像处理证物般,轻轻拨开颜料管周围的杂物碎片。
她的指尖在触碰到那冰冷的、沾满灰尘的金属管身时,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然后,她的目光凝固了。
在颜料管尾部,靠近金属盖子拧合处的下方,一道极其细微、几乎被岁月和污垢完全覆盖的刻痕,顽强地显露出来——那是一个歪歪扭扭、笔画稚嫩,却无比熟悉的字:“皖”。
是她!
是她当年在福利院,怕他分不清颜料,偷偷用小刀刻在他那管柠檬黄颜料上的记号!
十年了!
这管颜料……这道刻痕……竟然还在?!
巨大的酸楚和汹涌的回忆如同海啸般瞬间冲垮了苏皖所有的心理防线!
她猛地抬头,目光如同实质般射向沙发里的身影,再也无法掩饰那满眼的震惊、痛楚和难以置信!
就在她抬头的同时,仿佛感受到了那灼热目光的刺痛,蜷缩在沙发里的男人身体骤然剧烈一颤!
他倏地抬起头!
西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刹那间凝固、破碎!
苏皖看到了一张褪尽血色、写满惊骇与震动的脸!
深刻如雕的轮廓,紧抿的薄唇,还有那双眼睛——那双曾经空茫、后来被她用色彩点亮、又在十年前被绝望泪水淹没的眼睛!
此刻,里面翻涌着比画室里的狼藉更混乱的风暴:极致的惊恐、被窥探灵魂的暴怒、深不见底的痛苦,还有……一丝仿佛穿越漫长时空、从记忆深渊里打捞出来的破碎的熟悉感!
“顾……”苏皖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只发出一个破碎的气音。
顾言的瞳孔在昏暗光线下骤然缩成了针尖!
那张苍白如纸的脸因为剧烈的情绪冲击而扭曲。
他死死盯着苏皖的脸,又猛地低头看向她手中那管带着“皖”字刻痕的柠檬黄颜料,仿佛看到了最恐怖的梦魇具现!
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扼住般的、嘶哑的抽气声。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仿佛灵魂被撕裂的尖啸,猛地从他紧咬的齿缝中爆发出来!
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恐惧、愤怒和一种被彻底撕开伤疤的剧痛!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濒临疯狂的困兽,猛地从沙发上弹起!
带倒了旁边的画架残骸,发出巨大的声响!
他不再蜷缩,身体因极致的激动而剧烈颤抖,双眼赤红地瞪着苏晚,又惊惧万分地瞥向她手中的颜料管,仿佛那是烧红的烙铁!
“顾言!
冷静!”
陈明辉吓得魂飞魄散,想冲过去。
“别过来!”
苏皖厉声喝止,同时迅速将握着颜料管的手背到身后,另一只手掌心向上摊开,做出绝对无害的姿态。
她的心脏狂跳,声音却因巨大的震撼和随之而来的坚定而异常清晰:“顾言!
是我!
别怕!”
顾言眼中的混乱和痛苦瞬间达到顶点!
他发出一声近乎野兽般的痛苦咆哮,不再看任何人,猛地转身,像一道失控的闪电,踉跄着冲向画室深处一扇紧闭的小门,用尽全身力气撞了进去,“砰”地一声巨响将门死死反锁!
紧接着,门内传来重物疯狂撞击门板的可怕闷响,以及压抑到极致、却撕心裂肺的痛哭和嘶吼。
陈明辉面无人色,颓然靠在门框上,看着一地狼藉和那扇紧闭的、不断传来绝望声响的小门,声音干涩:“苏…苏医生……这……你认识他?”
苏皖站在原地,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握着那管冰冷、沾满灰尘、刻着“皖”字的柠檬黄颜料管,指节用力到发白。
她看着那扇不断震动的门板,听着里面传出的、属于顾言的、十年未曾听闻的绝望悲鸣,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脸颊。
她缓缓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擦去眼泪,再抬起头时,眼中只剩下一种磐石般的、混合着无尽痛楚与无上决心的光芒。
“认识。”
她的声音很轻,却斩钉截铁,穿透了门内的嘶吼和门外的死寂,“我认识他……现在,”她转向陈明辉,眼神锐利而坚定,“他是我的病人。”
这一次,她绝不会再放手。
这座冰冷的豪宅孤岛,将是她发起救赎战役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