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血槽荔枝
船身笨拙地靠岸,激起污浊的浪花,裹挟着河底淤泥的腐腥气扑面而来,粘稠得令人窒息。
甲板就是个闷热的蒸笼。
赤膊的漕工们汗流浃背,古铜色的皮肤在烈日下泛着油光,小心翼翼地将堆积如山的“妃子笑”荔枝卸下。
那荔枝红得刺眼,饱满圆润,一层薄霜似的晶莹外皮下,仿佛包裹着凝固的鲜血。
刺鼻的甜香混合着汗臭、铁锈与河水的腥臊,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
“手脚麻利点!
给爷当心着!
这是进贡京里贵人的仙果儿,碰破一颗,把你们榨干了也赔不起!”
总管事尖利的嗓音如同淬毒的针,扎破了沉闷的空气。
他手中那柄三尺长的精铁“戒律尺”寒光闪闪,悬在领头漕工老刘汗涔涔的后脑勺上,无声的威胁让空气重若铅块。
陆行舟站在荔枝篓旁,沉默得像块礁石。
肩胛骨深处那枚象征漕奴烙印的“漕印”,如同烙铁般灼痛,提醒着他卑贱的身份——船上的“秤量掌”。
他目光低垂,不去看那杆即将带来死亡仪式的巨物。
“开——秤!”
西个膀大腰圆的漕丁齐声暴喝,将那杆狰狞的刑具——“称血玉尺”抬了上来。
漆黑的秤杆非金非木,入手冰凉刺骨,如同盘踞的毒蛇。
那巨大的托盘却由一整块暗红色的血玉雕成,光滑如镜,倒映着船上每一张惊恐的脸,妖异的血光流转,仿佛己饱食了无尽的生魂。
龙趸总舵主,那位能将活人生魂填入天秤的男人所定的铁律:货船过闸,抽其一成非金非银,而是——血肉魂灵!
凑不齐血肉分量,全船皆为秤盘祭品!
甲板最晦暗的角落,几个枯瘦的孩子蜷缩着,身体因恐惧筛糠般抖动。
他们是水路上的孤儿,父母亡故的流民,在漕帮眼中,不过是填秤的“耗材”。
其中一个最瘦小的男孩,顶着一头枯草般的黄发,一双异常黑亮的大眼睛死死盯着陆行舟的脸,绝望中竟燃着一丝孤狼般的执拗。
陆行舟喉结滚动,咽下喉咙里的铁腥味。
他避开孩子们的目光,拿起冰冷的精铁签,走向一篓码得整齐的荔枝。
“第一篓!”
声音嘶哑。
“噗嗤!”
铁签无情刺入饱满的荔枝,猩红晶亮的果肉暴露在空气中,甜腻到发腻的香气瞬间浓烈数倍,混合着周遭令人作呕的铁锈与腐泥气味。
“净肉八两七钱!”
旁边的监工鸭公嗓唱名。
漕丁立刻用铁钩将空壳扫入船边巨大的燃烧炉。
橘红色的火舌贪婪舔舐,果壳、枝叶在噼啪声中化作黑灰飘散——漕帮从不容“废物”残留。
炉火旁堆积的“燃料”中,隐约可见扭曲的人形轮廓在热浪中蠕动。
“第二篓——净肉九两二钱!”
“第三篓……”秤盘血筹刻度缓缓爬升,无形的绞索勒紧所有人的脖颈。
汗水混合着绝望的阴冷,浸湿后背。
最后一篓饱满的“妃子笑”堆积如红玛瑙山丘。
陆行舟的签尖悬停在晶莹的果皮上,秤杆微微倾斜,离“满秤”血筹仅差一丝喘息之机。
“报——!”
总管事尖利的嘶鸣撕裂了短暂的寂静!
“陆掌秤!
船底舱裂了!
压舱石碎!
……底下……底下有东西!”
嗡!
陆行舟脑子似被重锤击中!
船底舱?
压舱石?!
那条暗格密道!
他签刺的动作骤然僵在半空!
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脑门,心沉入冰窟!
他藏匿暗格中的那几个年轻流民……空气死寂如棺。
一个被泡得全身浮肿发白的流民,像条死狗般被两个漕丁从楼梯口拖上来。
手脚上粗糙麻绳勒出的青紫勒痕是偷渡客的烙印。
一个沉甸甸的破麻袋从他身上滑落,“咚”地砸在甲板,袋口散开——正是压舱石碎片!
总管事惊疑的目光在陆行舟惨白的脸、破麻袋和那肿胀的“尸体”间来回逡巡。
戒律尺指向陆行舟:“是你搞的——”一个黑衣漕丁急促跑来,压低声音,带着邀功:“陆爷!
底舱窟窿捞出三个‘新鲜耗材’!
就是偷渡那仨!
龙爷的今日血筹……”轰!
三个活人!
全完了!
那接近满筹的刻度,加上三个壮年流民……将是灾难性的“血筹盈溢”!
那是点燃火药的引信!
总管事听得分明,惊骇瞬间化作狂喜,扑上前一把掀开秤砣遮挡!
血红的光芒,自秤盘纹路间爆亮!
刺眼得令人窒息!
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味轰然炸开!
所有人窒息般地死盯着秤盘,仿佛被吸魂摄魄。
秤杆……诡异地向上一翘!
秤盘上的刻度刺目地映入每个人眼中——“九亏一盈”!
血筹亏损!
那三个捞上来的大活人……竟抵不上分量?
除非……他们早己是空壳?
绝望的死寂笼罩甲板。
连总管事脸上的狂喜也凝固成比哭还难看的惊骇。
陆行舟的心撞得肋骨生疼!
目光猛地刺向角落——那个最瘦小的男孩!
枯草般的乱发下,那双异常黑亮的大眼睛闪过一丝冰冷的、如释重负的决绝!
是他!
他用怀里的东西,偷换了分量!
“耗材!
快!
还不够!
差得太多了!
把那几个崽子——”总管事恐惧到癫狂的尖啸指向孩子们!
“是秤!”
一个冰冷彻骨,带着毒蛇般嘶嘶声的质问在陆行舟身后响起,“秤——不对!”
燃烧炉的火光跳跃,照亮了来者。
龙趸!
他不知何时己站在船舷边!
河风将他敞开的锦缎外袍吹得猎猎作响,露出内里紧束中衣下的胸膛轮廓。
一枚刻着狰狞“卒”字的硕大金牙,在火光映照下,反射出一点冰冷的、充满恶意光斑。
龙趸的手指,在冰凉光滑的血玉秤杆上缓缓滑过,最终定格于陆行舟。
“陆掌秤……”声音不高,却像裹着冰渣子砸下,“今日这秤……你掌的?”
金牙的光芒,如同悬在脖颈的裁决之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