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们正窝在出租屋的旧沙发里看老电影,窗外的梅雨敲打着玻璃,把空气泡得又湿又黏。
小翰的手机放在茶几边缘,一条消息弹窗倏忽闪过——“刚买了你说的那款海盐饼干,等下路过你公司送上来?”
发信人的备注是“牛奶”。
小翰几乎是立刻伸手按灭了屏幕,指尖在漆黑的玻璃上悬了两秒,才转过头对梦白笑:“同事,说项目的事呢。”
梦白没接话。
他认识小翰七年,从高中时共用一副耳机听歌,到现在挤在十平米的房间里分食一碗泡面,他太熟悉小翰说谎时会微微绷紧的下颌线。
牛奶像雨后的霉菌,悄无声息地在他们之间蔓延开来。
起初是小翰越来越频繁的加班。
以前他总说“工作哪有梦白重要”,现在却常常对着手机打字,嘴角噙着梦白看不懂的笑意。
有次梦白半夜醒来,发现身边是空的,客厅里传来压低的笑声,他听见小翰说:“好啊,下次带你去吃那家馄饨。”
那家馄饨店,是他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
梦白开始失眠。
他盯着天花板上因漏水形成的水渍,像在解一道永远算不出答案的题。
小翰察觉他的沉默,试图用拥抱来弥补,可梦白能闻到他衣领上陌生的香水味,淡淡的,像甜牛奶蒸发后的余味。
“我们谈谈?”
梦白终于开口,是在一个小翰又一次推迟回家的周末。
小翰正在系鞋带的手顿了顿,鞋绳在指节间绕成死结。
“谈什么?”
他声音发紧。
“谈牛奶。”
梦白看着他,“谈你为什么开始躲着我,谈你手机里那些没来得及删掉的聊天记录。”
小翰猛地站起来,鞋绳甩在地上发出轻响。
“他只是……只是很像以前的你。”
他语无伦次,“那时候你总笑我喝牛奶加三勺糖,说我幼稚……所以你就去找一个愿意陪你喝甜牛奶的人?”
梦白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砸在小翰心上。
争吵像积蓄己久的暴雨,倾泻而下。
他们翻出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也扯出藏在心底的委屈。
小翰说梦白太安静,安静到让他觉得自己像在和影子谈恋爱;梦白说小翰忘了,当初是他自己说“就喜欢看你安安静静看书的样子”。
最后小翰摔门而去,留下梦白一个人坐在满地狼藉里。
窗外的雨停了,月光透过纱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谁打翻了一杯牛奶。
几天后,小翰搬了出去。
他没带走多少东西,只拿走了那件梦白织了一半的围巾,还有高中时他们一起攒钱买的旧相机。
梦白在整理房间时,发现小翰的枕头下藏着一盒没开封的牛奶,保质期刚好到昨天。
他想起高中运动会,小翰跑完三千米,脸色苍白地递给他半盒牛奶:“给,补充体力。”
那是他第一次喝甜牛奶,觉得腻得发慌,却还是一口口喝完了。
后来小翰总说:“梦白,你就像无糖的纯牛奶,刚开始觉得寡淡,喝久了却戒不掉。”
现在这盒过期的牛奶,躺在垃圾桶里,像一段被丢弃的时光。
梦白重新收拾好房间,把沙发搬到窗边,这样晴天时能晒到太阳。
他开始学着自己做早餐,煎蛋、烤吐司,偶尔也会热一杯牛奶,只加一勺糖。
某个清晨,他站在阳台上晒太阳,看见楼下小翰和一个穿白衬衫的男生并肩走着,男生手里拎着一袋刚买的牛奶,笑得眉眼弯弯。
小翰转头看他时,眼里的温柔是梦白从未见过的。
梦白轻轻合上阳台门,把那道风景关在外面。
牛奶凉了,他喝了一口,不算难喝,只是再也尝不出当年的味道。
也许有些人,注定只能陪你走一段路。
就像雨季总会过去,而留在衣服上的牛奶渍,总会在阳光下慢慢淡去。
秋意渐浓时,梦白换了份工作,在一家花店帮忙。
每天和玫瑰、向日葵打交道,指尖总沾着淡淡的花香,倒比以前终日对着电脑屏幕要舒心些。
他学会了辨认不同品种的康乃馨,知道哪种玫瑰的花期最长,也习惯了在傍晚整理花材时,看夕阳把玻璃橱窗染成蜂蜜色。
有次给客户包花束,对方指定要加几枝白色小苍兰,说“他以前总说这花像梦白的名字”。
梦白包花的手顿了顿,透明包装纸在指间起了褶皱。
原来有些名字,早己和某些记忆缠成了死结。
小翰来过一次花店。
那天他穿着件深灰色外套,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像怕惊扰什么似的。
梦白正在修剪月季的刺,抬头时正好对上他的目光,空气里弥漫着月季的清香,却堵得人喘不过气。
“买花?”
梦白先开了口,语气平静得像在对陌生人说话。
“嗯……” 小翰搓了搓手,眼神飘向角落里的向日葵,“要一束向日葵,送给朋友。”
梦白挑了最饱满的几枝,用牛皮纸仔细包好。
他能感觉到小翰的目光落在他手上,落在他虎口处新添的划痕——那是前几天被玫瑰刺扎的。
“你瘦了。”
小翰突然说。
梦白系蝴蝶结的手没停:“花店活儿多,挺累的。”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比当初的争吵更让人难受。
小翰接过花束时,指尖不小心碰到梦白的,像触电似的缩回手,低声道了句“谢谢”,转身就走。
梦白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手里还捏着没扔的废包装纸,纸边缘被指甲掐出了几道印子。
他低头看向那束向日葵,金黄的花瓣朝着阳光的方向,像极了以前小翰总爱对着他笑的样子。
没过多久,梦白在朋友圈刷到小翰的动态。
是张合照,他和那个穿白衬衫的男生站在游乐园的摩天轮下,男生举着棉花糖,侧脸的弧度柔和,眉眼间带着甜甜的笑意——果然像杯加了三勺糖的牛奶。
配文是:“以后的路,一起走。”
发布时间是凌晨两点。
梦白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首到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自己模糊的脸。
他想起高中时,小翰也在凌晨两点发过一条仅他可见的动态,只有一张图:宿舍楼下的月光,配着一行字:“想和梦白看一辈子月亮。”
原来一辈子那么短,短到只够从月光走到摩天轮。
冬天来临时,花店生意忙了起来。
平安夜那天,梦白忙到深夜才关门,刚锁好门,就看见路灯下站着个人,抱着一大捧白玫瑰。
是小翰。
他鼻尖冻得通红,说话时带着哈气:“梦白,我……有事吗?”
梦白打断他,往口袋里缩了缩手。
小翰把玫瑰往前递了递,花瓣上还沾着霜:“他说,我们之间少了点什么。”
他声音发颤,“我才发现,我早就习惯了无糖牛奶的味道,甜的喝久了,会腻。”
梦白看着那捧白玫瑰,像看着一场迟来的雪。
他想起小翰衣领上的香水味,想起那家被分享的馄饨店,想起垃圾桶里过期的牛奶盒——有些东西碎了,就拼不回去了。
“小翰,” 梦白轻轻摇头,“牛奶凉了,热过一次,也回不到最初的温度了。”
他转身往地铁站走,没回头。
身后的玫瑰被风吹得簌簌响,像谁在低声哭泣。
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单,却很清晰。
开春后,梦白的花店添了个新品种,是种叫“月光”的小雏菊,白色花瓣,花心带着淡淡的黄。
有次他给花浇水,手机响了,是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我和他分开了。
今天路过馄饨店,想起你以前总嫌汤太咸。”
梦白看了一眼,把短信删了。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落在“月光”雏菊上,暖融融的。
他拿起喷壶,给花瓣上的露珠,像是给某个被遗忘的春天,轻轻掸去了灰尘。
有些故事,注定要停在雨季。
而剩下的路,总得自己慢慢走。
梦白的花店渐渐有了名气,尤其那盆总摆在窗边的“月光”雏菊,成了熟客口中的标志。
有人说这花像他,安静却有韧劲,就算在阴雨天也透着清亮的光。
入夏时,店里来了位常客,是个开咖啡馆的男生,叫林深。
每次来都买一小束洋甘菊,说“客人喜欢这味道”。
他话不多,却总在梦白忙不过来时,默默帮忙打包花材,手指修长,碰过咖啡杯的指腹带着点温热的糙感。
“你泡的咖啡一定很好喝。”
梦白递给他包装好的花束时,随口说了句。
林深笑了笑,眼角有浅淡的纹路:“下次给你带一杯?
不加糖的那种。”
梦白愣了愣,想起小翰以前总笑他喝东西太寡淡。
他点头:“好啊。”
林深的咖啡确实做得好,纯黑的美式,微苦里带着焦香,像晒足了太阳的味道。
他偶尔会在午后过来,坐在花店角落的藤椅上,看梦白修剪花枝,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说天气,说最近新上的花材,说街角那家总排长队的面包店。
日子像温水,慢慢煮着,没什么波澜,却透着安稳的暖意。
这天梦白整理旧物,翻出那个高中时的旧相机。
他擦去镜头上的灰,试着按了下快门,取景框里恰好映出林深的身影——他正弯腰给窗边的雏菊浇水,阳光落在他发梢,像镀了层金边。
“咔嚓”一声,画面定格。
林深回过头,眼里带着笑意:“***我?”
“记录一下,” 梦白晃了晃相机,“我们花店的荣誉顾客。”
他们沿着傍晚的街道散步,影子被夕阳拉得很近。
路过那家馄饨店时,梦白脚步顿了顿。
林深没追问,只是说:“听说这家的辣油很不错,要不要试试?”
梦白点了点头。
馄饨端上来时,热气氤氲了眼镜片。
梦白摘下眼镜擦了擦,看见林深正往自己碗里加醋,手法和他一模一样。
“你也喜欢吃醋?”
他问。
“嗯,解腻。”
林深抬眼看他,“太甜的东西,容易让人忘了本味。”
梦白忽然笑了,是那种从心底漾开的、轻松的笑。
他想起小翰,想起那盒过期的牛奶,想起那些辗转难眠的夜晚,原来都只是为了让他明白,有些人注定是过客,有些味道注定不合拍。
手机响了,是小翰发来的消息,只有一张照片:空荡荡的房间,窗台上放着个空牛奶盒。
没有文字,像一句迟来的叹息。
梦白看了几秒,把消息删了。
他抬头,对上林深的目光,对方正递过来一张纸巾:“辣到了?”
“没有,” 梦白接过纸巾,擦了擦眼角,“是汤太鲜了。”
走出馄饨店时,晚风带着栀子花香吹过来。
林深忽然说:“下周我咖啡馆有场露天电影,放《重庆森林》,要不要来?”
“好啊。”
梦白笑着回答。
他想起金城武说“过期的罐头会变坏”,原来感情也一样。
但坏掉的罐头该被丢掉,就像该放下的人,总会在某个晴朗的日子里,被风轻轻吹走。
相机里还存着那张林深浇花的照片,梦白想,也许该买个相册了。
毕竟,新的故事,总需要新的地方来存放。
而那些关于牛奶的记忆,就留在去年的雨季里,慢慢发酵成时光里的一点余味,不甜,也不涩,只是偶尔想起时,会觉得,哦,原来曾经那样过。
但现在,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