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这寒夜溪边从未有人心碎,只有风穿过林梢的呜咽,应和着襁褓里越来越微弱的抽噎。
“老天爷……”孟婆婆的声音抖得不成调,手里的油纸灯笼晃得厉害,昏黄的光晕在白发男子染血的脸上跳跃,又落向他怀中那个小小的包袱。
那包袱皮是极好的缎子,哪怕浸了血污和溪水,依旧在光下泛着幽微的丝光,一角金线绣着的繁复纹样被泥泞半掩,却刺得人眼疼。
“造孽啊……”她颤巍巍地想去碰那孩子,又猛地缩回手,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孟老头没说话。
他佝偻着背,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把斜插在卵石滩上的黑枪。
枪身幽暗,比最深的夜还沉,枪缨早己被血浸透,凝成暗红的一绺,血水正顺着枪尖一滴、一滴砸进溪流,晕开丝丝缕缕的红,又被湍急的水流迅速扯碎、带走。
那绝不是猎户砍柴的斧,也不是山匪劫道的刀。
那是沙场上饮饱了血的凶器,带着一股子洗不掉的铁锈和亡魂的寒气,隔着几步远都扎得人骨头缝里发冷。
“老头子……”孟婆婆又唤了一声,带着哭腔,“这孩子……还有气儿!
小脸都青了!”
孟老头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又冷又涩,像吞了口冰碴子。
他终于把目光从黑枪上撕开,转向那襁褓。
婴儿的小脸露在外面,皱巴巴的,沾着泥水和泪痕,嘴唇泛着不祥的紫绀。
哭声早己嘶哑,只剩下喉咙里细微的、濒临断绝的抽气声。
那双眼睛却睁得极大,又黑又亮,像被溪水洗过的黑曜石,倒映着天上那轮被远方山火映得微微泛红的冷月,也倒映着孟老头自己那张沟壑纵横、写满惊惧与悲苦的脸。
这双眼……像极了他那个死在云渊边军粮草营里的幺儿。
那年边关大雪,送回来的只有一坛冰冷的骨灰,和一句轻飘飘的“为国捐躯”。
“作孽的世道……”孟老头喉咙里滚出沙哑的低吼,像是受伤野兽的悲鸣。
他猛地蹲下身,不顾那白发男子身上浓重的血腥,伸出枯树皮般的手,小心翼翼地、却又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探向婴儿的脖颈。
指尖触到一片冰凉,但皮肤下,还有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搏动,如同狂风里将熄的烛火。
“还活着!”
他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光,“快!
村东头!
林家媳妇!
她刚生了一个小丫头,有奶!”
孟婆婆一个激灵,像是被这话烫着了,也顾不得怕了。
“林家?
好好!”
她迭声应着,慌忙把灯笼塞到老头子手里,“你看着……看着这个……”她指了指地上生死不知的白发人,又看看那杆枪,终究没敢碰,只是抱起那个冰冷的、轻飘飘的襁褓,用自己破旧的棉袄紧紧裹住,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竹溪村东头那片微弱的灯火奔去。
夜风卷起她花白的鬓发,单薄的身影很快被浓重的黑暗吞没。
溪边只剩下孟老头。
灯笼昏黄的光圈拢着他和地上那个血人,还有那把沉默伫立的黑枪。
风更冷了,吹得他破旧的夹袄猎猎作响。
他慢慢蹲下来,就着光,仔细看那白发男子。
脸上糊满了血污和泥泞,看不清五官,只觉轮廓异常深刻,眉头即使在昏迷中也死死拧着,透着一股子化不开的戾气和绝望。
一头白发凌乱不堪,被血黏成一绺绺,贴在额角和脖颈。
身上的衣服料子也是好的,虽然被刀剑割得破烂不堪,又被血浸透,但隐约能看出曾经精细的做工和暗色的纹路。
将军?
还是……逃犯?
孟老头的心沉甸甸的。
无论是哪一种,带着这样一杆凶煞的枪,抱着一个襁褓婴儿倒在边境溪边,都意味着泼天的祸事。
竹溪村,他们这小小的、与世无争的村子,可经不起半点风雨。
他伸出手指,颤抖着去探那人的鼻息。
气息微弱,时断时续,带着血腥味的热气拂过指尖。
还活着,但也只剩一口气吊着了。
孟老头的手悬在半空,犹豫着。
救?
还是不救?
救了,可能就是引火烧身。
不救……他看着那张年轻却饱经风霜的脸,看着那身被血染透的衣裳,又想起自己那坛冰冷的骨灰……“唉……”一声沉重的叹息混在风里。
他终究还是扯开了自己本就破旧的内衫下摆,用牙撕成布条。
灯笼放在一旁,他费力地将白发男子沉重的身躯半拖半抱到溪边一块稍干的大石旁,让他靠着。
冰冷的溪水刺骨,孟老头咬着牙,用布条蘸着水,尽量避开那些狰狞翻卷、深可见骨的伤口,小心地擦拭着他脸上、颈上的血污。
伤口太多了,尤其左肩胛附近,一个乌黑的血洞还在缓缓渗着黑血,周围的皮肉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
中毒了?
孟老头心里一紧。
他不懂医术,只能凭经验判断。
清理完头脸,露出底下那张脸,虽然苍白如纸,嘴唇乌紫,但轮廓英挺,鼻梁很高,紧抿的嘴角即使在昏迷中也带着一丝不屈的弧度。
很年轻,但眉宇间锁着浓重的疲惫和化不开的悲恸。
孟老头的手停在那人染血的胸口。
那里,衣襟内似乎有什么硬物。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拨开破碎的衣料。
一块温润的玉佩滑了出来,半掩在血污中。
玉佩不大,雕工却极精细,是一只展翅欲飞的玄鸟,鸟喙处叼着一枚小小的、几乎透明的珠子。
借着灯笼微光,孟老头看到玄鸟背上,刻着一个笔锋遒劲的字——晟正是襁褓中婴儿的名字!
这玉佩,定是孩子母亲塞进去的!
孟老头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
他颤抖着,想把玉佩塞回去,指尖却触到玉佩旁边,紧贴着男子心口皮肤的位置,似乎还有东西。
那是一块折叠得整整齐齐、被血浸透的素绢。
他不敢再动,只觉那素绢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
就在此时!
“呜——!”
一声凄厉尖锐、绝非野兽的破空之声,撕裂了寂静的夜空!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孟老头浑身汗毛倒竖,猛地吹熄了灯笼!
世界瞬间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
他死死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是哨箭!
是军中斥候用来联络和示警的响箭!
声音……从下游对岸的密林里传来!
隔着宽阔湍急的河水,但那声音穿透力极强,带着一股冰冷的杀意!
追兵!
他们没放弃!
他们追过了河!
孟老头像一尊石雕般僵在原地,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黑暗中,他只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听到身畔白发男子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听到远处隐隐约约、快速移动的踩踏枯枝和压低的人语声。
“仔细搜!
血迹到河边断了!”
“分两队,沿河岸上下游找!
他带着伤,还抱着崽子,跑不远!”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尤其是那白毛和那小崽子!”
冷酷的命令声顺风飘来,虽然模糊,却字字如冰锥,刺进孟老头的耳朵里。
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发出一丝声响。
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竹溪村东头那片微弱的、温暖的灯火。
老婆子……孩子……林家……他猛地回头,看向靠在大石上昏迷不醒的白发男子,又看看那柄在黑暗中依然散发着无形煞气的辰煞枪。
追兵就在河对岸,随时可能渡河!
这人和这枪,就是招魂的幡!
竹溪村的宁静,今夜怕是要被彻底打破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
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对岸的搜索声和命令声在黑暗的林子里移动,时远时近。
孟老头的手紧紧攥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血痕。
救,还是不救?
不救,也许还能保全村子,保全老婆子和那刚被抱走的婴儿?
可这人……这婴儿的父亲也或许是亲人……“老头子!”
一声压得极低、带着哭腔的呼唤从村口方向传来。
是孟婆婆!
她回来了!
孟老头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朝着声音方向摸去。
黑暗中,他撞进一个同样冰冷颤抖的怀抱。
“林家……林家媳妇给喂了奶,孩子缓过来了,睡了……”孟婆婆语无伦次,死死抓着老头子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可……可刚才那是什么响动?
吓死我了!
对岸……对岸是不是有人?”
“追兵!”
孟老头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云渊的兵!
在找他们!”
他指向溪边那团更深的黑暗。
孟婆婆倒抽一口冷气,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那……那怎么办?
扔下他?
我们……我们跑?”
跑?
往哪儿跑?
这兵荒马乱的世道,两个老骨头带着个来历不明的婴儿,又能跑到哪里去?
更何况……孟老头望向村东头林家那点微弱的灯火,初雨那丫头响亮的哭声似乎还在耳边。
不能连累林家!
不能连累竹溪村!
就在这时——“哗啦!”
一声突兀的水响从下游不远处传来!
紧接着是几声低沉的狗吠!
“这边!
有血迹!
他过河了!”
对岸的喊声陡然清晰、兴奋起来!
火把的光亮在河对岸的树林边缘晃动起来,如同鬼眼!
他们找到血迹了!
他们要过来了!
竹溪村的噩梦,开始了!
死亡的阴影,如同这冰冷的夜色,瞬间笼罩了整个村庄。
孟老头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绝望的狠厉取代。
他猛地推开孟婆婆,低吼道:“回去!
抱着孩子去林家地窖躲好!
锁死门!
听到什么都别出来!”
说完,他不再看孟婆婆惊恐的脸,转身像一头冲向绝境的老狼,扑向溪边那块大石。
他必须赌一把!
赌这白发人的命,赌那杆枪的凶煞,也赌这作孽的世道,还能给竹溪村一丝微末的生机!
他弯腰,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沉重如铁塔的身躯扛上自己佝偻的背。
白发男子的头无力地垂在他肩头,冰冷的呼吸拂过他的脖颈。
孟老头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死死咬住牙关,额上青筋暴起,枯瘦的双腿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一步步,朝着远离溪流、远离村落的,后山那片更幽深、更黑暗的乱葬岗挪去。
那把沉默的辰煞枪,依旧斜插在溪边卵石滩上,枪缨低垂,浸透了暗红的血,像一尊不祥的墓碑,冷冷注视着主人被一个陌生的老头背向黑暗深处。
而在它身后,河对岸,火把的光亮越来越近,几条黑影,正摸索着跳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朝着这片死亡之地泅渡而来……夜,更深了。
寒星点点,如同命运冰冷的眼,俯瞰着溪畔残留的血迹,俯瞰着那把孤寂的长枪,也俯瞰着那个背负着沉重秘密与杀机、蹒跚没入乱葬岗黑暗的老人。
这个逃亡的婴孩在竹溪村温暖的襁褓中沉睡着,浑然不知他刚刚啼哭的溪畔,正成为风暴汇聚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