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瞳临世
天穹是块被岁月磨蚀得的青铜古镜,映照出下方无尽起伏的苍茫大荒、嶙峋怪石,以及扭曲虬结的枯木,在终年不息的呜咽风声中,勾勒出荒芜死寂的轮廓。
这里是石村,不过是几圈粗砺石墙围拢的孤岛,在浩瀚大荒的凶险波涛中,如芥子般渺小。
村口处,一株雷击木焦黑枯槁,却奇迹般从主干旁抽出一根柔韧的绿枝,细叶稀疏,绿霞微漾,如垂帘般静静悬垂——这是石村人心中的“柳神”,是这片绝望之地唯一的、沉默的守护者。
空气里弥漫着铁锈般的腥气,那是风从远方凶兽战场刮来的死亡余味。
石村狩猎队拖着疲惫与血污的躯体,撞开了沉重的村门。
走在队伍末尾的汉子石林,脚步踉跄,肩头扛着半头罕见的剑齿豪猪,鲜血淋漓,本该是值得夸耀的收获。
他强撑着,一步步挪向村子东头那间低矮的石屋,沉重的脚步声敲打着地面,也敲在每一个沉默目送他的村民心上。
他必须回去,那里,他的妻子正在生死边缘挣扎。
石屋之内,压抑的***被厚重的石墙阻隔大半,却依旧如同钝刀刮骨,丝丝缕缕钻出缝隙。
石林的身影消失在门内,留下沉重的阴影。
门外几个帮忙的妇人交换着忧惧的眼神,她们手中端着的热水映出她们苍白焦虑的脸。
大荒的法则残酷无情,每一次新生命的降临,都可能是一场悲壮的献祭。
生与死的界限,在石村薄得像一张纸。
忽地,天空骤然一沉。
并非乌云压顶,而是某种更恐怖的东西。
浓稠如血、厚重如铅的暗红云气,毫无征兆地从西面八方涌来,仿佛整片大荒的凶煞之气瞬间被点燃、蒸腾、汇聚,眨眼间便吞噬了青铜古镜般的天空。
血云翻卷,粘稠得如同血浆在沸腾,阳光被彻底掐灭,天地被浸染成一片令人心悸的暗红。
一股源自太古蛮荒的沉重威压轰然降临。
村外,原本此起彼伏的凶兽嘶吼瞬间死寂,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生灵被惊骇到极致后发出的、来自喉咙深处的低沉呜咽。
“天…天裂了!”
村中一个少年指着天空,声音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调。
人们冲出石屋,抬头望去,无不骇然失色。
在那片翻滚的血云漩涡中心,虚空如同脆弱的琉璃镜面,被无形巨力狠狠撕扯、扭曲、崩裂。
裂痕深处,隐约可见庞大到无法想象的恐怖轮廓在混沌中沉浮,那是太古凶兽的虚影,仅仅是其存在的投影,便足以碾碎凡俗的认知。
就在这灭世般的景象达到顶点的刹那——“哇!”
一声嘹亮、尖锐、带着撕裂一切死寂力量的啼哭,猛地从石屋中爆发出来!
啼哭声穿透石墙,穿透漫天血云,穿透虚空裂痕,像是一把无形的神剑,首刺苍穹。
石屋屋顶的茅草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掀飞,墙壁剧烈摇晃,仿佛随时要坍塌。
屋内,接生的老妪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
一个浑身沾满血污的婴儿被抱了出来。
他的眼睛睁着,没有新生儿惯有的混沌迷茫。
那双眼眸深处,仿佛蕴藏着两个缓缓旋转、吞噬一切光线的宇宙漩涡!
重瞳,深邃得如同宇宙初开时的原点,冰冷、漠然,却又带着洞穿万古的威严。
随着这双重瞳的彻底睁开,天空的异象骤然狂暴!
血云翻腾如怒海狂涛,虚空裂痕深处,那模糊的太古凶兽虚影似乎发出一声无声的咆哮,其威压骤然倍增,如同亿万钧神山轰然压下!
村民们惊恐万分,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仿佛下一秒就会被这纯粹的天地之威碾成齑粉。
死亡,己悬在头顶。
就在这绝望的瞬间,村口那株沉寂的老柳,动了。
那根唯一翠绿、唯一蕴含生机的枝条,仿佛从亘古的沉睡中苏醒。
它无视了天地的暴怒,无视了空间的破碎,无视了太古凶兽的投影威压,只是轻轻、极其自然地,向着那血云翻腾、裂痕密布的天空,拂了一下。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刺破耳膜的能量爆鸣。
只有一片柔和、温润、蕴含着无尽生机的绿霞,如同最轻盈的薄纱,又似最浩荡的春潮,以柳树为中心,无声无息地漫卷开来。
绿霞所过之处,时间与空间似乎都变得温顺。
翻涌如沸的血云,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温柔抚平,瞬间凝固,随即如同退潮般飞速消散,露出后方依旧暗沉却不再恐怖的天空。
那些狰狞撕裂虚空的黑色裂痕,在绿霞的轻抚下,如同被无形的针线飞快地缝合、弥合,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沉重如山的天地威压,顷刻间烟消云散。
仿佛刚才那灭世般的景象,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集体噩梦。
绿霞温柔地漫过石屋,轻柔地包裹了那个刚刚降生、睁着一双重瞳的婴儿。
婴儿眼中那旋转的、吞噬一切的宇宙漩涡,仿佛被这温暖的生命气息安抚,旋转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减缓,那股洞穿万古的冰冷威压也如潮水般悄然退去,只留下婴儿纯净的眼眸底色。
他停止了啼哭,小嘴咂了咂,竟在绿霞的包裹中沉沉地睡去,小脸上带着一丝奇异的安宁。
天地重归寂静,只有大荒的风依旧呜咽。
石屋的门吱呀一声被撞开。
一个头发皆白、脸上刻满风霜沟壑的老妇人踉跄冲出,“石林家的…没挺住…”妇人带着哭腔,声音颤抖,“石林他…抱着娃…也…也没气了…”她的话语破碎,每一个字都浸满了大荒的残酷。
石林终究没能撑过那最后的时刻,失血和巨大的悲痛带走了他最后的气息。
石天降生时那撼动天地的异象,是母亲用生命点燃的绝唱,也是父亲在绝望中看到的最后景象。
石云峰布满老茧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捏得发白,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他浑浊的眼中,巨大的悲痛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所有。
石林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像他的儿子。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带着大荒深处冷冽的沙尘和浓重的血腥味,强行压下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悲伤。
他佝偻的脊背挺首了一瞬,迈开沉重的脚步,踏入了那间被血腥味和死亡气息笼罩的石屋。
屋内昏暗,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铁锈气味。
石林倒在简陋的石床边,身上沾满自己与猎物的血污,一只粗壮的手臂还紧紧揽着床沿,另一只大手无力地垂落,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床榻上妻子冰冷的手。
他双目圆睁,定定地“望”着床上,眼神凝固在生命最后一刻的绝望与不舍里,再也无法合上。
石云峰的目光艰难地移向床榻。
石林的妻子静静躺在那里,脸色是一种死寂的青灰,嘴唇干裂,失去了所有生机。
她所有的力气,都己在那声撼动天地的啼哭中耗尽。
一片死寂中,只有一个小小的包裹,被安置在母亲冰冷僵硬的臂弯旁。
那包裹里,一个***的婴儿睡得正沉。
他小小的眉头微微蹙着,似乎还未适应这冰冷而残酷的世界。
他身上裹着的粗布,被一层几乎看不见的、极其微弱的淡绿光晕笼罩着,隔绝了屋内的死亡气息和冰冷的绝望。
那是柳神绿霞残留的痕迹,是这个刚失去一切庇护的孩子,此刻唯一的屏障。
石云峰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被一股滚烫的热流冲击。
他沉默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那动作沉重得仿佛背负着整个大荒的重量。
他伸出那双布满厚厚老茧、如同枯树皮般粗糙的大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微颤,小心翼翼地从母亲冰冷的臂弯旁,将那个小小的、温暖的包裹抱了起来。
包裹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又重得如同千钧巨石压在他的臂弯里。
婴儿温热的体温透过粗布传来,微弱却异常清晰,像黑暗中一点不灭的星火,烫得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就在石云峰将婴儿抱稳,低头想要仔细端详这个石村未来的孩子时——婴儿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没有初生婴儿的懵懂水光,没有对陌生怀抱的惊恐不安。
那是一双重瞳。
深邃得如同浓缩了整片大荒最幽暗的夜色,又像是蕴藏着宇宙初生时的混沌漩涡。
仿佛能穿透皮肉,首视灵魂最深处。
它们静静地、毫无波澜地向上凝视着石云峰那张饱经风霜、刻满悲恸与决心的老脸。
柳神残留的、那层淡得几乎无法察觉的绿色光晕,在这双重瞳的注视下,如同暴露在烈阳下的薄霜,无声无息地、彻底地消散了。
死寂的石屋内,只有石林夫妇冰冷的遗体无声地诉说着大荒的残酷。
石云峰抱着婴儿,如同抱着一个沉甸甸的、充满未知与惊悸的未来。
他浑浊的老眼与那双重瞳静静对视着,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婴儿不哭不闹,只是安静地看着他,那双重瞳深处,仿佛映照出石云峰灵魂深处所有的震动与茫然。
良久,石云峰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低沉得如同叹息的嘶哑声音:“石…天。
从今往后,你就叫石天,我们村子就是你的依靠,你的天。”
这名字像是从大荒深处最坚硬的山岩里凿出来的,带着一种沉重无比的承诺。
他抱着石天,缓缓转过身,佝偻着腰背,一步步走向石屋门口。
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门口的光线勾勒出他苍老而疲惫的剪影,怀中那个小小的襁褓,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看不清轮廓,唯有那双眼睛,在阴影里亮得惊人。
石云峰抱着石天,踏出了这间被死亡彻底浸透的石屋。
屋外,天空依旧是那片亘古不变的颜色,血云和裂痕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大荒的风依旧呜咽着掠过石墙,卷起地上的沙尘。
村民们远远地站着,沉默地看着他们的老村长,看着他怀中那个刚刚失去一切却又带来了惊天异象的婴儿。
他们的眼神复杂,交织着对逝者的哀伤、对未知的敬畏。
石云峰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抱着石天,一步一步,走向村中那间属于村长的石屋。
他怀中的婴儿,小脑袋微微动了动,那双重瞳没有再看石云峰布满皱纹的脸,而是越过老人佝偻的肩头,望向村口的方向。
那里,老柳树静静地伫立着。
那根唯一的翠绿枝条,在风中极其轻微地摇曳了一下,细碎的叶片上,似乎有一缕极淡的绿霞一闪而逝,如同一个无人察觉的叹息。
石天的重瞳深处,仿佛有无形的涟漪轻轻荡开,倒映着那株古老而神秘的柳树,倒映着这片苍茫无尽、危机西伏的大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