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柳枝拂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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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荒的日头悬在头顶,如同烧得白炽的烙铁,无情炙烤着苍茫大地。

热浪蒸腾,扭曲着远处山脊的轮廓,风带着滚烫沙砾的气息,刮过石村低矮的石墙,发出干燥呜咽。

村里几棵古木蔫头耷脑,叶子卷曲蒙尘。

细叶稀疏,绿霞微漾,在灼热死寂的空气中,固执地散发着一点清凉的生机。

石云峰佝偻着背,牵着一个蹒跚的小身影,踩着滚烫石子路,走向村口。

他提着粗陋藤篮,里面是烤焦的兽肉、晒干的野果,还有一碗尚带温热的鳞马奶。

他牵着的,正是石天。

小家伙刚满周岁不久,身形结实,走路很稳,小小的脚掌踩在粗砺滚烫的地面上,没有丝毫踉跄,步伐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他不咿咿呀呀,不东张西望,只是微低着头,浓密睫毛遮住大半眼睛,小脸安静得像尊小小石雕。

唯有那双被长睫毛半掩的眸子偶尔抬起,望向村口,深邃眼底,仿佛有看不见的漩涡在缓缓转动。

石云峰低头看看他,心中沉甸甸的。

这孩子太过安静了,完全不像牙牙学语的婴孩。

除了饥饿,他几乎从不哭闹。

那双重瞳,如同紧闭的门户,隔绝了他与稚嫩世界的联系。

唯有在村口方向,石云峰能感觉到石天一丝极其微弱的异样。

离村口那株焦黑老柳越来越近。

石云峰浑浊的老眼凝视巨木,思绪被拉回多年前,他第一次真正“看见”柳神的那一天。

他在少年时,曾亲眼目睹祭灵降临时的一切景象,每一次想起,都令他心头阵阵颤抖,柳神不是从其他山川大泽移根而至,而是从天而降,遭遇到无穷雷霆电击而损毁。

柳神自己安置在村口,多年沉寂无声,首至近些年,才有一根翠绿的柳条,那根唯一的绿枝。

它并非随风摇曳,而是在无法理解的层面上“动”着,像是在吞吐天地间宏大精微的能量。

绿霞凝成实质,如同最上等碧玉髓液般流淌的生命源流!

如星辰运转般精准浩渺。

它拂过之处,空间化沃土,时间被梳理抚平。

石云峰每一次站在柳神面前,都带着刻骨敬畏与感激。

这株焦黑雷击木,是石村在浩瀚凶险大荒中,唯一、最坚固的锚点。

石云峰停下脚步,松开石天小手,将藤篮轻放老柳树虬结隆起的巨大根系旁。

根系如盘踞黑龙,深扎大地。

他整了整洗得发白的粗麻布衣,神情庄重肃穆。

缓缓、深深弯下不再挺拔的腰背,首至额头几乎触碰到滚烫地面,行石村最古老虔诚的大礼。

“祭灵大人,”他苍老沙哑声音在灼热空气中响起,带着肺腑恭敬与祈求,“石村守村人石云峰,携村中稚子石天,奉上微薄祭礼,叩谢大人护佑我石村血脉延续,世代安宁。”

额头抵着粗糙滚烫地面,心中默念对逝者告慰,对生者祈福,对大荒凶险忧惧,以及对怀中奇异重瞳孩子未来的深深迷茫。

就在石云峰沉浸于虔诚祷告时,身旁那安静得如同不存在的小小身影,动了。

石天没有学跪拜,未被肃穆气氛吓到。

那双被长睫毛遮掩的重瞳完全抬起,深邃眼眸倒映焦黑巨木,以及那根垂落、流淌微不可察绿霞的柳枝。

目光不再是孩童懵懂,而是纯粹、近乎本能的吸引,仿佛柳枝是暗夜唯一星辰,干涸沙漠唯一清泉。

石云峰听到身边窸窣声响,心头猛地一跳,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他!

他猛地抬头——只见石天小小身影己离开原地,正手脚并用、异常沉稳迅速地朝着焦黑老柳树干爬去!

动作毫无孩童笨拙,更像天生属于山林的小兽,小手指精准抠住树干深陷褶皱和皲裂树皮缝隙,小短腿有力蹬踏凸起树瘤,小小身体紧贴粗糙焦黑树干,以令人心惊速度向上攀爬!

目标首指那根悬垂、流淌微弱绿霞的柳枝!

“石天!

下来!”

石云峰魂飞魄散,嘶哑吼声带着前所未有惊惶恐惧,瞬间撕裂祭拜肃穆!

他浑身血液冲上头顶,眼前阵阵发黑。

亵渎!

这是对祭灵大人最不可饶恕亵渎!

柳神力量,一念可定乾坤,一念亦可让石村灰飞烟灭!

这孩子…这孩子怎么敢!

他手脚并用扑过去,想把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东西拽下。

然而石天爬得太快太高!

转眼间,小小身影己攀到离地近一丈高度,伸出沾着黑色树皮碎屑的小手,朝那根散发微弱绿意和生命波动的柳枝抓去!

石云峰扑到树下,仰头看那悬在高处、即将触碰到禁忌的小小身影,巨大恐惧如同冰冷潮水瞬间将他淹没,浑身力量仿佛被抽空。

双腿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滚烫树根旁,额头触地!

“祭灵大人息怒!

祭灵大人息怒啊!”

石云峰声音嘶哑凄厉,身体因极致恐惧而剧烈颤抖,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粗麻衣衫,额头上沾满了滚烫的尘土。

“孩子无知!

孩子无知啊!

求祭灵大人,饶恕他!

饶恕石村!”

他语无伦次,只是拼命地磕着头,每一次额头触地都带着沉闷的声响,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和灵魂都献祭出来,只求平息那无上存在的怒火。

时间仿佛凝固。

灼热空气沉重如凝固铅块,压得人无法呼吸。

石云峰能清晰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动、几乎炸裂的声音,听到额头撞击地面的沉闷回响。

他不敢抬头,不敢看那根柳枝,不敢想下一秒会是何等灭顶之灾降临。

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并未发生。

一片死寂中,只有大荒的风依旧呜咽着刮过。

石云峰颤抖着,鼓起毕生最大勇气,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将沾满尘土的头颅抬起一丝缝隙,用那双被恐惧和泪水模糊的浑浊老眼,向上望去——焦黑树干上,石天小小的身体稳稳挂在那里,一只小手还保持着伸向柳枝的姿势。

然而,那根原本静静垂落、流淌微不可察绿霞的柳枝,不知何时,竟微微动了起来。

并非愤怒鞭挞,也非冰冷回避。

那柔韧枝条末端,几片细长嫩绿叶,如同拥有生命般,极其轻柔、带着难以言喻韵律,缓缓垂落下来,正好悬停在石天那只努力伸出的小手前方。

柳枝尖端,距离石天小小指尖,只有寸许之遥。

它不再散发威严绿霞,而是弥漫出更加柔和、内敛的莹莹绿意,如同初春最温柔薄雾,带着抚慰灵魂清凉气息。

那几片细叶,极其轻微、富有节奏地上下点动,如同逗弄初生小兽,又像古老存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好奇和探究,在轻轻触碰、试探眼前这渺小又奇异的重瞳生灵。

石天仰着小脸,那双重瞳一眨不眨凝视近在咫尺、微微点动的柳枝末梢。

脸上惯有的超越年龄沉静漠然消失,取而代之是纯粹、孩童般的专注。

深邃重瞳深处,仿佛有无形涟漪在急速荡漾旋转,倒映那一点温柔绿意。

他不再试图去抓,只是安静看着,小嘴巴微微张开,似乎连呼吸都忘记。

石云峰僵在原地,如同被无形力量冻结。

脸上汗水混着尘土,狼狈不堪,浑浊眼睛瞪得极大,里面翻涌着无与伦比惊骇、茫然,以及一丝劫后余生的虚脱。

他忘记了磕头,忘记了求饶,只是呆呆看着眼前这颠覆认知一幕。

那根蕴含无上威严、曾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的柳枝,此刻,竟带着一种近乎寻常的姿态,在逗弄一个婴儿?

柳枝末梢又轻轻点了两下,绿意氤氲,如同无声低语。

随即,它缓缓、优雅向上收回,回到原先垂落位置,静静悬在那里,绿霞依旧微弱内敛,仿佛刚才轻柔逗弄从未发生。

石天小手依旧伸着,对着那根收回的柳枝,小脸上残留专注神情,重瞳深处涟漪渐渐平复,恢复深潭般幽邃。

石云峰依旧跪在滚烫树根旁,浑身被冷汗浸透,如同刚从冰水里捞出。

他剧烈喘息,心脏仍在疯狂跳动。

他看着高挂树干上、安静望柳枝的石天,又看看那根重归平静的绿枝,巨大茫然如浓雾将他吞噬。

敬畏依旧深植骨髓,但此刻,一种更加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如同藤蔓悄然缠绕心头。

他挣扎着想站起,双腿却酸软无力。

他只能伸出手,对着树上小小身影,用尽最后力气,发出沙哑颤抖呼唤:“天…天儿…下来…快下来…”声音里充满后怕,以及面对未知宿命的深深无力感。

石天似乎听到呼唤,低下头,重瞳平静俯视树下狼狈不堪、满脸尘汗的老人。

几片细小的、带着微不可察绿意的柳叶,被一阵热风卷着,打着旋儿,无声飘落下来。

一片,轻轻擦过石云峰汗湿的额头,带来一丝奇异清凉;另一片,则悠悠荡荡,沉入石天重瞳那深不见底的幽暗漩涡里,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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