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吊灯垂下的千万缕光芒,冰冷而奢华,切割着宴会厅内浮动的空气。昂贵的香槟塔折射出令人目眩的流光,空气里浮动着馥郁的香水气息、雪茄的微醺,以及那些精心雕琢、不达眼底的客套寒暄。衣香鬓影,珠光宝气,这里每一寸空气都浸透了金钱与权势的味道。
苏晚将自己缩在巨大的、枝叶繁复的欧式廊柱阴影里,像一株误闯入热带雨林的、瑟缩的苔藓。她身上那件藕色的连衣裙,款式陈旧,布料早已洗得失去了原有的光泽,边缘甚至带着不易察觉的磨损。三年前的过季款,此刻穿在她身上,如同一层剥不掉、甩不脱的陈旧痂壳,顽固地昭示着她与这个金碧辉煌的世界的格格不入。每一次呼吸,吸入的都是冰冷而陌生的浮华,吐出的则是无声的局促与自惭形秽。
她的目光,却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不受控制地飘向人群的中心——那个如同帝王般被众人簇拥着的男人。
顾霆琛。
她的丈夫,至少在名义和法律上,是她的丈夫。
剪裁完美的黑色手工西装裹着他挺拔的身躯,衬得肩线愈发冷硬。他微微侧着头,线条利落的下颌线绷着惯常的冷漠弧度,此刻却似乎被身边那抹耀眼的红软化了一瞬。林薇薇,一袭如火的红裙,衬得肌肤胜雪,正巧笑倩兮地在他耳边说着什么。他冷峻的侧脸上,那点几不可察的柔和,像一根淬了剧毒的银针,猝不及防地扎进苏晚的眼底,刺得她心尖猛地一缩,泛起一片尖锐的麻与痛。
她下意识地想要将自己藏得更深,几乎要嵌进那冰凉的大理石柱子里。
“哎呀!”
一声娇呼突兀地响起,带着夸张的惊慌,瞬间撕裂了宴会厅背景的嗡鸣。
紧接着,是玻璃杯砸落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的、清脆刺耳的碎裂声!
冰冷的、带着甜腻酒气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苏晚的左肩倾泻而下,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布料。那刺骨的凉意像一条毒蛇,顺着她的皮肤猛地钻入骨髓,让她控制不住地剧烈一颤,牙齿几乎要磕碰出声音。
林薇薇捂着涂着艳丽唇膏的嘴,一双精心描绘过的眼眸里盛满了“惊惶失措”,仿佛真的被自己的“笨手笨脚”吓到了。她手中那只昂贵的水晶高脚杯,杯壁上还残留着几滴猩红的酒液,像凝固的血珠。
“对不起对不起!苏小姐,我真是太不小心了!你看我……”她连声道歉,声音娇嗲得能滴出水来,目光却迅速转向几步之外的顾霆琛,眼神里那份不易察觉的得意,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苏晚心湖里激起屈辱的涟漪。“霆琛,你看我……”她拖长了尾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和无助。
无数道目光,带着探究、好奇、毫不掩饰的嘲弄,甚至幸灾乐祸,瞬间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如同无数根带着倒刺的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苏晚***的颈项和手臂上。红酒粘稠的液体顺着她濡湿的发梢滴落,一滴,两滴,砸在脚下那张价值不菲的深蓝色波斯手工地毯上,迅速洇开一小片丑陋的、深紫色的污渍。
顾霆琛的目光终于转了过来。
那目光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关切,只有深不见底的寒潭骤然掀起的波澜——浓稠得化不开的嫌恶。仿佛她是一件不慎闯入他神圣领地的污秽之物,玷污了他的视线,也玷污了他脚下的名贵地毯。他薄削的唇紧抿成一条冷酷的直线,眉头深深蹙起,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堆亟待被清扫出去的垃圾。
“蠢货。”冰冷的声音从他唇齿间逸出,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锋,精准地穿透了瞬间的寂静,狠狠劈砍在苏晚摇摇欲坠的心防上,“连路都不会看吗?”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寒霜,比渗透衣衫的红酒更刺骨,更让她浑身发冷。
林薇薇身后一个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孩——似乎是某个急于巴结这位“准顾太太”的小家族千金——立刻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她涂着鲜红指甲油的脚,带着刻意的弧度,猛地踢向旁边侍应生还没来得及收走的一只半满的塑料桶。
“哗啦——!”
浑浊的、带着浓烈漂白水和某种油腻污垢混合气味的脏水,猛地泼溅开来!苏晚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冰冷刺鼻的污水已经兜头盖脸,狠狠泼在她的小腿和双脚上。那双为了出席这场晚宴而临时购置的、本就廉价磨脚的高跟鞋,瞬间被乌黑黏腻的污水浸透。刺鼻的、令人作呕的异味混合着红酒的酸腐气息,猛地钻进她的鼻腔,胃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湿透的裙摆紧紧粘在小腿上,冰冷黏腻的触感如同无数条恶心的水蛭在皮肤上蠕动。
“啊呀!地毯!天呐!这可是纯正的波斯手工毯!价值连城的!”有人立刻用极其夸张的音调尖叫起来,声音里充满了痛心疾首的表演意味。
顾霆琛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阴鸷得如同暴风雨前压城的黑云。他锐利的目光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死死锁在苏晚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不容反抗的绝对权威,一字一顿,每一个音节都像沉重的冰锥,狠狠凿向苏晚最后的尊严:
“弄脏了地毯,”他冰冷的声音在死寂的宴会厅里回荡,“去擦干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成了巨大的、透明的琥珀。
所有的目光都带着***裸的审判意味,聚焦在苏晚身上。那些低低的、压抑不住的嘲笑声,那些故作姿态的窃窃私语,还有林薇薇那矫揉造作、假惺惺的劝解声:“霆琛,算了,苏小姐也不是故意的……”所有这些声音,都汇聚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嗡嗡噪音,疯狂地冲击着苏晚的耳膜,撕扯着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她的膝盖像是被灌满了沉重的铅块,又像是被无形的锁链牢牢捆缚在地面上,沉重得连抬起的力气都消失殆尽。脚下光可鉴人、价值不菲的大理石地面,清晰地映照出她此刻狼狈不堪的身影——湿透的头发黏在苍白的脸颊,藕色旧裙上大片刺目的酒红和污黑,像一幅被恶意涂鸦的画作。那倒影里,活脱脱一只失足落水的、濒死的狗。
为了妈妈……
为了那笔能救命的医药费……
忍……必须忍下去……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的煎熬都熬过来了,只差最后这几个小时……
合约……就在今天……就在此刻……到期了!
苏晚死死地咬着下唇,牙齿深深嵌入柔软的唇瓣里,一股浓重的、带着铁锈般腥甜的气息瞬间弥漫在口腔。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被碾碎般的屈辱,弯下了腰。冰冷湿透的布料紧贴着膝盖的皮肤,那沁骨的寒意瞬间穿透了所有屏障,直抵骨髓。当膝盖骨硬生生地、毫无缓冲地接触到脚下那坚硬、冰冷得如同极地寒冰的大理石地面时——
“嗡!”
仿佛一道无形的电流从尾椎骨猛地窜上天灵盖,全身的血液在刹那间疯狂地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被这彻骨的冰冷和巨大的羞辱感冻结成冰!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每一道投射过来的目光,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卑微弯折的脊梁骨上。那目光里蕴含的嘲弄、轻蔑、高高在上的怜悯……汇成一股汹涌的毒藤,死死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和绝望。
她伸出手,纤细的手指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指尖苍白,朝着不远处那块被随意丢弃在污水中、同样肮脏不堪的灰色抹布探去。指尖距离那团湿漉漉、散发着馊臭的布料只有一寸之遥。
就在那冰冷的、油腻的触感即将爬上她指尖的前一秒,一个沉寂了三年、压抑了三年、早已被磨平了棱角的声音,在她灵魂的最深处轰然炸响,如同积蓄了千年力量的火山,带着焚毁一切的烈焰和毁灭一切的决绝,冲破了所有枷锁!
够了!!!
三年!整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像影子一样活着的屈辱!
像空气一样被无视的冷落!
像垃圾一样被践踏的尊严!
为了母亲那高昂到令人绝望的医药费,她把自己的灵魂都典当给了魔鬼,活成了这个金丝牢笼里一个没有温度、没有尊严的符号!
够了!受够了!
合约——就在此刻——结束了!
一股灼热的、仿佛来自熔岩深处的力量,猛地从她几乎停止跳动的心脏泵发出来,汹涌地冲向四肢百骸!那力量如此狂暴,瞬间烧尽了浸透骨髓的寒冷,焚毁了根植于心的怯懦,将三年积压的悲愤和痛苦化作燎原的烈火!
苏晚猛地抬起了头!
那双总是习惯性地低垂着、被长长的睫毛掩盖着、盛满了温顺、惶恐和逆来顺受的眼眸,此刻寒光爆射!如同万年雪山顶峰上,历经千年风霜、坚硬锐利、永不融化的冰棱!那目光锐利、冰冷、不带一丝温度,毫不避让地,直直刺向几步之外那个掌控着她三年命运的冷酷男人——顾霆琛!
整个宴会厅的空气,仿佛被这双骤然爆发出寒冰烈焰的眼眸瞬间抽空!
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绝对的死寂!
连林薇薇脸上那精心维持的、带着胜利者姿态的得意笑容,都彻底僵死凝固,如同拙劣的石膏面具。
苏晚无视了紧贴在肌肤上冰冷黏腻的湿衣带来的不适,无视了脚下踩着的污秽和碎玻璃渣带来的刺痛,更彻底无视了周围那一道道凝固的、写满惊愕和难以置信的目光!她以一种近乎优雅的、带着破茧成蝶般新生的姿态,稳稳地站了起来。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被厚重冰雪压弯了腰身、却在某个临界点骤然反弹、傲然刺向苍穹的青竹!一股冰冷而凛冽的锋芒,如同实质的剑气,从她单薄却挺直的背影中迸发出来,瞬间割裂了周围凝滞的空气!
在顾霆琛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因猝不及防的剧变而微微收缩的瞳孔注视下,苏晚伸出了手。那只手,手指修长,此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力量。她探向那个与身上旧裙格格不入、却异常精致小巧的银色手拿包——那是她身上唯一一件属于“自己”的东西。
“啪嗒。”
一声轻微的搭扣开启声,在死寂中清晰得刺耳。
她从中抽出了一份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张。她甚至没有再看顾霆琛一眼,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板。手臂猛地扬起,那份薄薄的纸张带着一股破开沉闷空气的锐响,“啪”地一声,如同惊雷炸裂,重重地、带着千钧之力,拍在了顾霆琛面前那张铺着雪白桌布、摆满了珍馐美馔的餐桌上!
力道之大,震得桌上几只剔透的高脚杯嗡嗡作响,杯中的液体剧烈晃动。
她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像淬了北极寒冰的钢针,清晰、冰冷、一字一顿地刺穿了宴会厅内令人窒息的寂静,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顾霆琛,三年合约,”她清晰地吐出这个冰冷的词,“今天到期!”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抬起了手臂。那只纤细的、此刻却蕴含着雷霆力量的手,精准地、带着审判般的意味,指向自己脚下那片被猩红酒液、污浊脏水和破碎玻璃共同玷污的狼藉之地。苍白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致冰冷、极致嘲讽的弧度,像一把淬了毒的弯刀:
“这份《离婚协议书》,”她的目光终于扫过顾霆琛那张瞬间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夕、乌云压顶的脸,再缓缓移向旁边脸色煞白、眼神惊疑不定的林薇薇,最后,她的指尖稳稳地、带着千钧之力,点向那片刺目的污渍中央,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裂,裹挟着积压了三年、足以焚毁一切的爱恨情仇:
“签了它!”
短暂的、令人心脏停跳的停顿后,她的声音再次响起,更加冰冷,更加清晰,带着斩断一切、玉石俱焚的决绝:
“还有——”
“这地,该跪着擦干净的人……”
她再次停顿,目光如同淬火的冰刃,迎上顾霆琛那双几乎要喷出实质怒火的眼眸,一字一句,如同重锤砸落,清晰地响彻在每一个人的耳畔,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
“是你!”
“你”字出口的瞬间!
如同九天之上降下的审判之雷,带着撕裂一切的威能,在奢华死寂的宴会厅内轰然炸响!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连呼吸的声音都彻底消失了。所有人,无论是高高在上的名流,还是穿梭服务的侍者,都像被无形的石化魔法击中,僵立在原地,瞳孔放大,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站在一片狼藉污秽之中、却仿佛身披寒冰铸就的铠甲、手握无形裁决之剑的女人!
她赤着脚,纤细的脚踝上沾着浑浊的污水,在头顶水晶吊灯冰冷刺眼的光芒下,那抹肌肤白得惊心动魄,刺得人眼睛生疼。然而,她就那样站在那里,站得比厅内任何一根华丽的廊柱都要挺拔,都要不可侵犯,都要……令人心悸!
顾霆琛的瞳孔骤然缩紧!如同被最危险的猛兽盯上!滔天的怒火如同实质的岩浆在他眼底翻腾咆哮,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那张英俊却冷酷的脸,瞬间扭曲,铁青得可怕!但在这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深处,却被苏晚眼中那刻骨的、毫不掩饰的恨意和决绝狠狠刺穿!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控的心慌,像冰冷的毒蛇,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他几乎是本能地、死死地盯住了餐桌上那份被拍得微微发皱的文件,那刺目的标题——《离婚协议书》——几个加粗的黑体字,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视网膜,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苏晚的眼中,再无半分留恋,再无半分温度。她甚至没有再多看他一眼,仿佛他连同这满室的奢华与污秽,都已彻底沦为她生命中迫不及待要丢弃的垃圾。
她弯下腰,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褪下脚上那双早已磨破她无数次脚后跟、此刻浸满污水的廉价黑色高跟鞋,像丢弃两件令人作呕的秽物,随手扔在了那片她刚刚被迫屈膝的污浊之中。冰冷的、带着碎玻璃渣刺痛感的触感,从***的脚底清晰地传来,却奇异地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彻骨的清醒和……久违的、几乎令她战栗的自由!
她扬起线条优美的下巴,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缓缓扫过全场一张张凝固着惊愕、震撼、探究的脸孔。最后,那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在顾霆琛那张铁青扭曲、写满震怒与一丝不易察觉惊惶的面孔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
嘴角那抹冰冷嘲讽的弧度,无声地加深了。那弧度里,带着无尽的嘲讽,仿佛在看一个滑稽透顶的小丑;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怜悯,仿佛在可怜他此刻才显露的、可悲的失态。
然后,她决然地转身。
赤着脚,纤细的脚掌直接踩在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踩过那些闪烁着危险光芒的玻璃碎屑。每一步落下,都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声音,像踩在人心尖上。那根从未在灵魂深处真正折断过的脊梁,挺得笔直,如同标枪!
一步,一步,一步……
在无数道交织着惊疑、震撼、探究、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目光中,她走向那扇象征着三年禁锢与无尽屈辱的、沉重而巨大的金色大门。
***的双足踏在冰冷光滑的地面,每一步都像踩在顾霆琛摇摇欲坠的、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的傲慢高塔之上!她的背影,在璀璨却冰冷得毫无温度的水晶吊灯下,被拉出一道孤绝、傲然、带着破釜沉舟般凛冽寒气的影子。那影子决绝地投向大门的方向,没有丝毫迟疑,没有丝毫停顿。
沉重的雕花大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咔哒”一声。
如同一个时代的终结。
也像一个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死寂的宴会厅里,扇在每一个凝固的面孔上,最终,重重地扇在了顾霆琛那张铁青的脸上。
死寂的宴会厅,只剩下那份刺眼地躺在雪白桌布上的《离婚协议书》,和地上那双孤零零浸泡在污水与碎玻璃中的旧鞋子,像两个无声而巨大的嘲讽符号,嘲笑着顾霆琛此刻的狼狈,嘲笑着他刚刚失去的、或许从未真正拥有过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