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江州,空气里还残留着夏末最后一点燥热,却被锦绣庄园酒店里过分强劲的冷气吹得荡然无存。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着冰冷的光,打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也打在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人群身上。
今天,是苏家老太太的七十大寿。
苏映雪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月白色旗袍,衬得身姿愈发清瘦挺拔,像一株孤傲的雪松。她端着精致的骨瓷茶杯,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目光却刻意避开宴会厅入口处那片小小的混乱区域。
那里,她的丈夫林默,正微微佝偻着背,双手捧着一碗刚出锅、犹自冒着滚烫白气的参汤,小心翼翼地试图穿过拥挤的人群,送到主桌老太太面前。
“让让,小心烫……”林默的声音很低,带着惯有的、近乎卑微的谨慎,几乎淹没在周遭的谈笑声里。
他穿着明显洗得发白、不太合身的旧衬衫,袖口处甚至磨出了毛边,在这满室华服之中,显得格格不入。他低着头,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小心,仿佛捧着的不是一碗汤,而是某种易碎的稀世珍宝。
眼看就要接近主桌,一只涂着鲜红蔻丹的手猛地从旁边伸过来,带着一股刺鼻的香水味,极其不耐烦地一挥!
“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像一记耳光,瞬间撕破了宴会的和谐假象。
滚烫的参汤如同决堤的岩浆,毫无保留地倾泻在林默的前胸和手臂上。薄薄的旧衬衫根本无法阻挡那灼人的温度,皮肤接触汤汁的地方立刻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林默身体猛地一僵,闷哼一声,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油腻的汤汁、破碎的瓷片,狼藉地溅落在他脚边昂贵的地毯上,也沾染了他那本就廉价的裤腿。
“废物!眼睛长在头顶上了吗?”尖利刻薄的女声紧跟着响起,像一把淬了毒的锥子,直直扎向林默。
岳母王美凤叉着腰站在旁边,精心描绘的眉毛高高挑起,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恶和怒气。她保养得宜的手指尖几乎要戳到林默的鼻梁骨。“连碗汤都端不稳!养条狗还能看门呢,养你有什么用?除了吃白饭就是丢人现眼!”
滚烫的汤汁浸透衣服,紧紧贴在皮肤上,火烧火燎的痛感一阵强过一阵。林默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成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死死咬着牙关,下颌线绷紧如刀削,才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痛呼和更深的怒意强行压了下去。
他慢慢抬起脸,脸上没有任何被羞辱的愤怒,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甚至努力牵动嘴角,挤出一个僵硬而卑微的弧度:“妈……对不起,是我不小心,我这就收拾干净。”
那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
王美凤嫌恶地白了他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脏了自己的眼睛,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转身扭着腰走向主桌,瞬间换上了一副春风满面的笑容:“哎呀妈,您别生气,都怪那个没用的东西毛手毛脚,我让人再给您炖一盅好的来!可别让他坏了您的好日子!”
主桌中央端坐的苏家老太太,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暗红色的织锦缎旗袍,手里捻着一串沉香佛珠。她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淡淡地“嗯”了一声,仿佛刚才那场闹剧只是拂过耳边的一缕微风,连让她动一下念头的资格都没有。
周围的宾客短暂地安静了一瞬,随即各种压低的议论声如同蚊蚋般嗡嗡响起,交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背景音。
“啧,又是这个林默……”
“映雪那么好的姑娘,怎么就摊上这么个窝囊废?”
“入赘三年,屁用没有,苏家的脸都被他丢尽了!”
“听说在城南送外卖?真是……啧啧啧……”
那些目光,或鄙夷,或怜悯,或纯粹是看热闹的戏谑,如同无形的针,密密匝匝地扎在林默身上。他仿佛感觉不到那些目光,也听不到那些议论,只是默默地蹲下身,捡拾着地上的碎瓷片。滚烫汤汁留下的深色污渍在他胸前和袖子上晕开,狼狈又刺眼。
动作间,他眼角的余光扫过不远处的苏映雪。
她依旧维持着那个端杯的姿势,侧脸对着他这边,线条冷硬得如同冰雕。刚才的混乱,似乎连她一丝眼波都未曾惊动。她只是微微侧着头,和旁边一位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低声交谈着什么,精致的侧脸在灯光下泛着一种近乎冷漠的瓷白光泽,唇角甚至带着一丝客套而疏离的浅笑。
仿佛那个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岳母泼了一身热汤、被肆意辱骂的人,只是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林默捡起最后一片碎瓷,指尖被锋利的边缘划破,沁出一点鲜红,他却浑然未觉。他站起身,对着主桌的方向,深深地、无声地弯了一下腰,然后转身,沉默地穿过那些依旧黏在他后背上的、或同情或嘲讽的目光,一步步走向通往洗手间的走廊。
那背影,在璀璨奢华的水晶灯下,显得格外单薄、佝偻,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垮,又像是独自走向一片无人理解的旷野。只有紧握的拳头,和那被汤汁污渍浸透的、贴在皮肤上灼烧的衬衫,无声地诉说着某种被压抑到极致的痛楚。
洗手间冰冷的白炽灯光打在脸上,更显得林默的脸色苍白。水龙头开到最大,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哗哗地冲刷着他被烫伤的手臂和前胸。皮肤上火烧火燎的痛感在冷水***下稍稍缓解,但被热汤浸透的衬衫紧贴着皮肤,湿冷黏腻,带来另一种难堪的不适。
他低着头,看着水流冲刷过那片迅速红肿起来的皮肤,眼神空洞。镜子里映出的那张脸,年轻却刻满了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麻木。三年了。整整三年,他就像一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标本,日复一日地承受着苏家人的白眼、外人的嘲讽,以及……苏映雪那视若无睹的冰冷。
他扯了扯嘴角,镜子里的人也露出一个苦涩而自嘲的弧度。谁能想到,这个在苏家连狗都不如的废物赘婿,会是那个在资本市场翻云覆雨、令无数巨头胆寒的“龙渊”?
口袋里的老式诺基亚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短促而有力。
林默眼神瞬间一凝,那点自嘲和麻木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潭般的冷冽。他迅速关上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掏出那部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砖头手机。
屏幕上只有一条极其简短的信息,来自一个加密的号码:
“赵氏异动,目标苏氏核心专利‘蓝海’。恶意收购程序已启动,24小时内股权或易主。”
信息末尾,是一个小小的、狰狞的龙形标记。
林默的目光死死钉在“赵氏”两个字上,眼底深处,仿佛有沉睡的火山岩浆开始缓慢涌动,散发出危险的气息。赵天豪……他终于忍不住了?
他手指飞快地在按键上按动,回复同样简短:“盯紧。查清所有资金流向和关联账户。按预案B准备,等我指令。”
发送完毕,他将手机塞回口袋。再抬起头看向镜子时,脸上已恢复了那种惯常的、逆来顺受的平静,仿佛刚才那瞬间的锋芒只是镜花水月。他脱下被弄脏的衬衫,露出精瘦却线条分明的上身,从洗手台下方不起眼的储物柜里,拿出一件同样洗得发白但干净的旧T恤换上,仔细盖住了手臂和胸前那片刺目的红肿。
推开洗手间的门,外面宴会的喧嚣热浪再次扑面而来。林默挺了挺背脊,尽管那动作在旁人看来依旧显得卑微,但他眼中最后一丝软弱已被彻底压下,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沉静。
他走回宴会厅边缘的角落,像一个真正的透明人,默默注视着这浮华场中的一切。目光扫过谈笑风生的王美凤,扫过捻着佛珠一脸漠然的老太太,最后,落在人群中心那道清冷的月白色身影上。
苏映雪正被几个家族长辈围着,似乎在讨论着什么。她微微蹙着眉,精致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但依旧维持着完美的仪态。林默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几秒,眼神复杂难辨。
就在这时,宴会厅入口处传来一阵刻意拔高的喧哗。一个穿着骚包粉色西装、头发梳得油光水亮的年轻男人,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笑容,眼神轻佻地扫视全场,最后毫不掩饰地定格在苏映雪身上,充满了***裸的占有欲。
正是赵氏财团的太子爷,赵天豪。
他的出现,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不少宾客脸上立刻堆起谄媚的笑容,纷纷迎了上去。
“哎哟,赵少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啊!”
“赵少今天这身,精神!气派!”
“老太太,您看赵少多有心,百忙之中还亲自来给您贺寿!”
王美凤更是眼睛一亮,脸上堆满了近乎夸张的笑容,扭着腰肢就快步迎了上去,声音甜得发腻:“哎呀,天豪!你可算来了!刚才你王姨还在念叨你呢!快,快过来坐主桌!”
赵天豪对周围人的奉承显然极为受用,他哈哈笑着,敷衍地应付了几句,目光却始终黏在苏映雪身上,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
苏映雪在他目光的逼视下,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脸上那丝客套的笑容瞬间冻结,变得冰冷而戒备。她下意识地想后退一步,却被身旁一个同样笑容谄媚的苏家长辈不着痕迹地挡住了退路。
赵天豪径直走到主桌旁,先是装模作样地对老太太说了几句场面话,送上了一个包装奢华的礼盒。老太太眼皮抬了抬,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点了点头。赵天豪随即转向苏映雪,脸上笑容更深,带着毫不掩饰的侵略性。
“映雪,好久不见,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他伸出手,似乎想拉苏映雪的手。
苏映雪猛地将手背到身后,避开了他的触碰,声音冷得像冰:“赵公子,请自重。”
赵天豪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眼底闪过一丝阴鸷,但随即又被更浓的玩味取代。他也不恼,反而凑近一步,用只有周围几个人能勉强听到的音量,带着一种恶意的戏谑,低声道:“苏小姐,听说贵公司最近……资金链很紧张啊?专利研发烧钱烧得厉害吧?啧啧,真是让人心疼。”
苏映雪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手指在身侧紧紧攥住旗袍的衣料,指节用力到泛白。
赵天豪满意地看着她瞬间失血的脸,笑容更加得意,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别硬撑了,映雪。只要你点个头,苏家这点小麻烦,我赵天豪一句话就能摆平。何必守着那个……”他目光轻蔑地扫向角落里如同背景板般的林默,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那个废物呢?他能给你什么?除了让你在所有人面前丢脸,他还能做什么?”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苏映雪的心上。巨大的屈辱感和对公司困境的绝望交织在一起,让她身体微微颤抖,几乎站立不稳。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勉强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没有当场失态。
周围那些原本谄媚的声音似乎也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她身上,有同情,有好奇,更多的,是看好戏的冷漠。
角落里,林默安静地看着这一切。当赵天豪那轻蔑的目光扫过他时,他微微垂下了眼睑,遮住了眸底瞬间翻涌而起的、足以冻结血液的森然寒意。他放在裤袋里的手,紧紧握住了那部老旧的诺基亚手机,冰冷的金属外壳硌着掌心。
宴会的气氛变得极其诡异。表面的觥筹交错下,暗流汹涌。
苏映雪最终没有失态,她只是挺直了背脊,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最后的尊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赵公子,苏家的事,不劳您费心。失陪。”
说完,她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快步走向休息室的方向,留下身后一片意味深长的寂静和赵天豪那张瞬间阴沉下来的脸。
林默的目光追随着妻子仓皇离去的背影,那月白色的旗袍在璀璨的灯光下,竟透出一种孤绝的凄冷。他默默收回目光,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喧嚣的宴会厅,背影融入走廊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