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牛语惊魂赵家坳蜷伏在大山褶皱里,日子像后山那条溪流,缓且清浅。
赵大爷的院子在坳子最东头,院角牛棚里卧着的,是陪伴了他整整十七年的老水牛青岩。
青岩一身皮毛灰里泛青,如陈年岩石覆着苔痕,两只犄角弯曲粗壮,
是岁月磨砺出的沉甸甸的弧度。赵大爷的时光,
仿佛也刻在青岩日渐迟缓的步子、低沉的哞声里。这天傍晚,火烧云把西天染得一片凄艳。
赵大爷提着一桶新拌的草料推开牛棚门,青岩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温顺地迎上来。
它依旧卧在干草堆上,头微微侧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深幽,
定定地望向赵大爷。棚内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安静,只有远处归巢的鸟雀在聒噪。
赵大爷放下木桶,走近几步,粗糙的手习惯性地想去抚摸青岩脖颈间厚实的皮毛。
就在指尖即将触及时,一个低沉、混浊、仿佛从地底深处艰难挤压出来的声音,
毫无预兆地撞进赵大爷的耳膜,震得他头皮发麻:“东家……”赵大爷浑身一僵,
如同被寒冬腊月的冰水从头浇下,瞬间冻在原地。他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悬在半空,微微颤抖,
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青岩那张熟悉又陡然陌生的牛脸。青岩的嘴分明没有开合,
可那声音,千真万确,是从它身上传来的!“东家,”那声音再次响起,
带着一种山石般的沉重和难以言喻的悲凉,“莫怕…是俺。”赵大爷喉咙里咯咯作响,
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青…青岩?是…是你?
”青岩巨大的头颅极其缓慢地点了点,牵动着颈间的皮褶,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它的目光依旧沉静,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着赵大爷惊惶失措的脸。“俺…时日到了。
”青岩的声音低缓,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夜露,沉甸甸地砸在地上,
“走前…俺想…求您件事。”“求…求俺?”赵大爷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他扶着冰冷的石槽沿,才勉强站稳。“嗯,”青岩的鼻息沉重地喷出一股白气,
“带俺…去趟青石滩。”它顿了顿,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似乎穿越了牛棚低矮的顶棚,
望向某个极其遥远的地方,“就明儿…后儿…大后儿…三日。过了三日,俺…自会走,
绝不拖累东家。”青石滩!赵大爷的心猛地一缩。那是后山溪流冲出的一片乱石滩,
石头常年被水流冲刷,光滑得泛着青幽幽的光泽。青岩的名字,
就是赵大爷他爹当年在青石滩初遇这头小牛犊时给起的。那里,是青岩来到赵家的起点。
2 青石归途看着青岩眼中那近乎恳求的沉静光芒,再想想它十七年如一日的陪伴,
犁田、拉车、驮粮,默默无言地支撑着这个家,赵大爷心头那股惊惧的寒意,
竟被一种更汹涌的酸涩和决绝压了下去。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满是干草和牛粪的土腥气,
他重重地、带着豁出去的意味,点了点头:“成!青岩,俺带你去!咱这就去青石滩!
”第一日清晨,薄雾尚未散尽,草叶上缀满露珠。
赵大爷给青岩套上那副磨得油光发亮的旧牛轭,轻轻拍了拍它的脊背。青岩似乎精神了些,
迈开步子,沉稳地走在前面。它熟门熟路地穿行在熟悉的田间小径上,脚步不疾不徐,
仿佛每一步都在丈量着过往的岁月。一人一牛,沉默地行走。路过坳子西头老槐树下时,
几个纳鞋底的老妇人瞧见了。张婆子眯起眼,大声招呼:“老赵头,这大清早的,
牵着青岩遛弯儿呢?它这老伙计,可有好些日子没出远门喽!”赵大爷喉咙发紧,
只含糊地“嗯”了一声,点点头,脚步未停。青岩却像是听懂了,微微侧过头,
朝着老槐树的方向,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沉悠长的“哞——”。那声音穿过薄雾,
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竟引得槐树顶上几只麻雀扑棱棱惊飞起来。
树下纳鞋底的老妇人们面面相觑,张婆子手中的针差点扎到手指头,
喃喃道:“这老牛…今儿个声音咋听着…这么沉?”越往山深处走,路越崎岖。
溪水在乱石间跳跃奔流,水声潺潺。青岩的脚步依旧沉稳,它似乎认得每一块凸起的石头,
每一处转弯。终于,前方豁然开朗,一片开阔的河滩展现在眼前。
巨大的青灰色鹅卵石铺满了河床,被经年累月的溪水冲刷得光滑圆润,
在晨光下泛着湿润的光泽。这就是青石滩。青岩走到河滩中央,
在一块最为巨大、中心微微凹陷的青色岩石旁停了下来。它低下头,
用鼻子反复地、温柔地嗅着那块石头,像是在辨认失散多年的故友。然后,它屈下前腿,
庞大的身躯缓慢而庄重地卧倒在那块大青石旁。粗糙的灰青色皮毛紧贴着冰凉光滑的石面,
它发出一声极其悠长、带着无尽满足的叹息,仿佛漂泊的游子终于归家,卸下了千斤重担。
它巨大的头颅轻轻枕在石头上,湿漉漉的眼睛半阖着,望着眼前奔流不息的溪水,眼神悠远,
仿佛陷入了某种亘古的回忆。3 古道绝唱赵大爷默默地在旁边一块稍小的石头上坐下,
看着青岩与那块青石相依的姿态,看着它眼中映出的粼粼波光。他没有说话,只是陪着。
溪水哗哗流淌,冲刷着石头,也冲刷着过往的时光。
赵大爷恍惚想起父亲当年牵着还是小牛犊的青岩从这里离开的情景,那时的溪水,
似乎也是这般清澈欢快。青岩就这么静静地卧着,直到日影西斜,才在赵大爷的轻唤下,
恋恋不舍地起身。第二日,依旧是晨雾弥漫。青岩却显得比昨日焦躁一些,
它不再走向青石滩,而是拉着牛车,
固执地朝着村后那条通往山外、早已荒废多年的古道方向走。车轮碾过荒草丛生的小径,
发出吱呀的***。“青岩,咱…这是要去哪儿?”赵大爷坐在车辕上,忍不住问。
青岩没有回应,只是奋力地拉车,粗重的喘息在寂静的山道上格外清晰。这条古道,
曾是赵家坳通往外界的唯一途径。赵大爷年轻时,就是赶着牛车,沿着这条路,
把坳里出产的粮食、山货运出去,再换回油盐布匹。青岩正值壮年时,是这条路上的常客,
它熟悉每一个陡坡,每一处坑洼。牛车停在一个陡峭的山坡前。坡道布满碎石,
杂草几乎淹没了昔日的车辙印。青岩仰起头,望着那高高的坡顶,
发出一声混合着不甘与倔强的低吼。它绷紧了全身的筋肉,奋力向前拉拽。
车轮陷在松动的碎石里,牛轭深深勒进它厚实的肩颈皮肉。汗水迅速濡湿了它灰青的皮毛,
顺着肌肉的沟壑流淌下来,在晨光里亮晶晶的。赵大爷跳下车,心疼地想去帮忙推,
却被青岩一声急促的“哞”声阻止。它四蹄死死蹬住地面,巨大的头颅几乎要埋进土里,
全身的骨骼和筋肉都在那沉重的负荷下发出无声的呐喊。一步,
两步…沉重的车轮艰难地碾过碎石,一寸寸向上挪动。青岩的喘息如同破损的风箱,
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沉重,但它眼中那团火却越烧越旺。终于,
当牛车颤巍巍地爬上坡顶时,青岩猛地停下,四肢剧烈地颤抖着,几乎站立不稳。
它没有看坡下的风景,只是昂起汗淋淋的头颅,朝着空旷的山谷,用尽全身力气,
发出一声穿云裂石般的长啸:“哞嗷——!!!”4 暴雨前夕这声长啸,
饱含着无尽的沧桑、疲惫,以及一种终于征服了宿命般的快意宣泄。山谷轰鸣,久久回荡。
赵大爷站在坡顶,山风猎猎吹动他花白的头发,
望着青岩剧烈起伏的庞大身躯和那双在疲惫中依旧燃烧着火焰的眼睛,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壮和敬意涌上心头。他明白了,青岩是在用最后的力气,
重走一遍它生命中最艰难也最荣光的征途,向这条刻满它蹄印的古道告别。第三日,
天色阴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乌云低低压在坳子上空,闷雷在云层深处滚过。
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气压笼罩着一切。赵大爷心头的不安越来越重,他早早来到牛棚。
青岩没有卧着,而是站在棚口,昂着头,望着东北方那片墨汁般翻滚的积雨云。
它灰青色的皮毛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凝重,那双平日里温顺的大眼睛,
此刻闪烁着一种赵大爷从未见过的锐利光芒,如同淬火的铁,死死锁住那片不祥的云层。
它的鼻孔急剧翕张,似乎在捕捉风中传来的危险气息。
“要下暴雨了…”赵大爷忧心忡忡地看着天,“青岩,咱今儿还出去吗?”他有些犹豫,
昨日青岩的疲惫还历历在目。青岩猛地转过头,巨大的眼睛直视着赵大爷,
那目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它用鼻子急促地拱了拱赵大爷的手臂,又焦躁地踏了踏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