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六年冬,京城的雪下得格外大。鹅毛般的雪片被凛冽的北风卷着,呼啸着扑向大地,将太傅府后山那片荒僻的坟茔彻底淹没。天地间,唯余一片刺目的白,和深入骨髓的寒。
一座低矮的、几乎被雪掩埋的孤坟前,跪着一个单薄的身影。少女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根本无法抵御这酷寒,冻得她嘴唇青紫,脸色惨白如雪。唯有那双眼睛,漆黑、沉静,像淬了寒冰的墨玉,穿透漫天风雪,死死盯着那方简陋的墓碑——那是她生母,一个卑微侍妾的安息之地。
她叫云知微。
“娘……” 声音轻得几乎被风雪吞噬,却带着刻骨的恨意,“女儿来看您了。这雪,像不像那年您走时的样子?也这么大,这么冷……”
记忆如冰锥刺入脑海。三年前,同样的大雪天。母亲缠绵病榻,面色蜡黄,咳出的帕子上满是黑血。嫡母秦氏那张看似慈悲、实则刻毒的脸浮现在眼前:“妹妹这病来得蹊跷,怕是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府里正值多事之秋,老爷吩咐了,挪去西边小院静养吧,免得过了病气。” 所谓的“静养”,是断医断药,是克扣炭火,是连一碗热粥都成了奢望。母亲攥着她的手,眼神涣散,却异常清醒:“微微…活下去…别信她们…小心…那碗药……” 话未尽,人已逝。那碗秦氏“好心”送来的“补药”,是压垮母亲的最后一根稻草。
“砰!” 一声沉闷的脆响将云知微从回忆中惊醒。她被人粗暴地从雪地里拽起,踉跄着拖回灯火通明的府邸正院。冰冷的雪水顺着发梢滴落,在地毯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胚子!竟敢摔碎太后娘娘赏赐的琉璃净瓶!那可是御赐之物!” 嫡姐云如月的声音尖锐刺耳,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她身着华贵的狐裘,妆容精致,居高临下地看着狼狈不堪的云知微,眼神里满是鄙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即使如此狼狈,云知微那张脸依旧美得惊心动魄,肌肤胜雪,眉眼如画,鼻梁挺秀,唇色虽淡却形状完美。只是这份绝色,在太傅府是原罪。
端坐上首的秦氏,捻着手中的佛珠,眼皮都未抬一下,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如此毛手毛脚,冲撞御赐之物,实乃大不敬。罚你雪夜长跪祠堂外,静思己过,以儆效尤。不到天明,不许起身。”
两个粗壮的婆子立刻上前,不由分说地将云知微拖向祠堂。冰冷的石板地透过薄薄的衣料刺入骨髓,寒风如刀割在脸上。祠堂森严的门紧闭着,隔绝了里面温暖的烛光和先祖牌位的庇护,只留她一人在门外风雪中。
云知微挺直脊背跪着,任凭风雪肆虐。她没有哭喊,没有求饶,甚至没有颤抖。那双墨玉般的眸子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将所有翻涌的恨意、屈辱、不甘,都死死压在最深处,淬炼成一片冰冷的寒铁。
她知道,那所谓的琉璃瓶,不过是云如月故意撞倒她后栽赃。秦氏借题发挥,无非是想磨掉她的傲骨,让她彻底认命,成为她们母女脚下随意践踏的泥。她们视她如蝼蚁,视她生母的命如草芥。
“呵……” 一声极轻的冷笑逸出唇边,瞬间被风雪卷走。
她缓缓闭上眼睛,府中一张张面孔在脑海中飞速掠过:父亲云崇山,看似儒雅清正,实则懦弱自私,对后宅之事睁只眼闭只眼;管家林福,秦氏的心腹,克扣她份例最狠;云如月的贴身丫鬟翠儿,最是狗仗人势……还有,那个在后院浆洗处,总是沉默寡言、眼神却异常清明的辛嬷嬷……
思绪电转。秦氏最大的弱点是什么?是她的娘家兄弟在吏部任上的那笔亏空?还是她极力掩盖的、年轻时与某位方外之人的一段“旧情”?云如月看似骄纵,实则愚蠢,最怕父亲对她失望……
活下去?不!她云知微要的,从来不是苟活!这吃人的深宅困不住她!她要撕开这虚伪的繁华,踩着仇人的尸骨,站到那至高之处!让秦氏、云如月,让所有曾践踏她们母女的人,都匍匐在她脚下,仰望她的风华!
一股炽热的火焰在冰冷的胸腔里熊熊燃烧,几乎要冲破这具单薄的身躯。她猛地睁开眼,望向漆黑无垠的夜空,一字一句,在心中刻下血誓:
> **“此身所受之辱,母亲所受之冤,必百倍奉还!这深宅困不住我,我要去那最高的地方,让所有欺我辱我之人,俯首称臣!”**
风雪更大了,几乎要将那跪在祠堂外的纤细身影彻底吞没。雪片沾满了她的睫毛,覆上了她的肩头。唯有那双眼睛,在无边的黑暗与寒冷中,亮得如同淬火的寒星,穿透风雪,直指那遥不可及的九重宫阙。
祠堂厚重的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一条缝隙悄然打开。辛嬷嬷那张布满皱纹、沉静无波的脸露了出来。她没有说话,只是将一个用旧布裹着的、尚有余温的烤红薯,极其迅速地塞进云知微冻僵的手中,然后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怜悯,有担忧,更有一丝……奇异的期许?随即,门又无声地合拢,仿佛从未开启过。
云知微攥紧手中那点微弱的暖意,指尖深深陷入红薯松软的皮肉里。辛嬷嬷……这个在府中仿佛隐形人的老嬷嬷,为何会向她伸出援手?那眼神中的期许,又是什么?
风雪呼啸,长夜漫漫。但少女心中的火焰,已熊熊燃起,再难熄灭。蛰伏,是为了更猛烈的爆发。这雪夜孤坟,便是她踏上逆天改命之路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