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站齐了!”
生产大队的知青负责人王卫东背着双手,穿着洗得发白的干部服,腰间别着个搪瓷缸子,里面的茶叶末子随着他的动作晃出细碎的声响。
他那双鹰隼似的眼睛扫过站成两排的知青,眉头拧得像打了个结,“昨天刚强调过纪律,今天就有人磨磨蹭蹭!
是不是觉得农村的太阳没城里的烈?”
张垒懒洋洋地站在队伍中间,一只脚轻轻踩着另一只脚的鞋跟,听着王卫东的训话,嘴角噙着抹若有若无的笑。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队伍末尾那个穿着肥大蓝布衫的身影,李莉的背挺得笔首,却微微低着头,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像株在晨露里缩着叶片的含羞草。
“点名!”
王卫东从口袋里掏出个磨得发亮的铁皮夹子,翻开里面泛黄的点名册,清了清嗓子开始念名,“赵建军!”
“到!”
赵建军洪亮的声音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他往前半步立正站好,黝黑的脸上带着憨厚的认真。
“周晓梅!”
“来啦来啦!”
队伍里响起个清脆活泼的声音,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姑娘往前一跳,羊角辫上的红绳随着动作甩了甩,眼睛弯成了月牙,“王主任早!”
王卫东被她逗得脸色缓和了些,却还是板着脸:“站好!”
他继续往下念,“张垒!”
“到~” 张垒拖着长音应了一声,尾音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痞气。
他往前歪了歪身子,正好能对上李莉转过来的目光 —— 那眼神像淬了冰的玻璃,冷得能刮伤人。
张垒非但没收敛,反而冲她挑了挑眉,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李莉迅速转回头,指尖悄悄绞紧了衣角。
这个叫张垒的知青,身上那股玩世不恭的劲儿让她莫名反感。
前世王强没染上赌瘾前,也曾用这种轻佻的眼神看她,说尽了甜言蜜语。
男人都是这样,用虚假的热情掩盖骨子里的凉薄!
她在心里冷哼一声,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李莉!”
王卫东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到。”
李莉的声音很轻,像落在地上的雪,没什么起伏。
她连头都没抬,只有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张垒的目光在她发顶停顿了两秒。
刚才那一瞬间,他分明从她眼里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惊惧,像被踩住尾巴的小兽。
这姑娘身上藏着的故事,恐怕比他想象的还要多。
他摩挲着食指关节,心里忽然升起个念头 —— 这辈子,或许能撕开那些层层叠叠的伪装,看看里面到底藏着颗怎样的心。
“农具房领家伙!
今天的任务是给二亩地的玉米追肥,太阳落山前完不成,晚上就别想吃饭!”
王卫东 “啪” 地合上点名册,搪瓷缸子在腰间晃出响亮的碰撞声。
知青们稀稀拉拉地应着,三三两两地往农具房走。
张垒故意放慢脚步,等李莉走到身边时,他忽然加速超到前面,在农具房门口倚着门框停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走近。
李莉的脚步顿了顿,眼神里的警惕像拉满的弓弦。
她侧过身想从旁边绕过去,张垒却像脚下生了根,纹丝不动。
“借过。”
她的声音冷得像冰。
“急什么?”
张垒挑眉,往旁边让了让,胳膊却故意擦过她的袖子,“里面锄头多着呢,不差这一会儿。”
李莉猛地后退半步,像被烫到似的拍了拍衣袖,眼神里的厌恶毫不掩饰。
她转身从墙角抄起一把锈迹斑斑的锄头,转身就走,连头都没回。
张垒看着她紧绷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玩味。
这反应,比他预想的还要激烈。
他挑了把看起来最轻便的锄头,慢悠悠地跟在后面,嘴里哼起了不成调的曲子。
前世酒会上那些靡靡之音早就忘了,倒是这年代的红歌,随着身体原主的记忆冒了出来,带着股朴素的生命力。
“张垒,你跟李莉认识?”
赵建军扛着扁担从后面追上来,看他老盯着李莉的方向,忍不住好奇地问。
“刚认识,” 张垒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不过这位同志好像不太待见我。”
“她那人就这样,” 赵建军挠挠头,“自打来了知青点就闷葫芦似的,除了王芳,跟谁都不说话。
听说……” 他压低声音凑近,“有人猜她家里成分不好,所以才这么低调。”
张垒心里 “咯噔” 一下。
成分不好?
可他刚才从她领口瞥见的那截衬衣,料子是罕见的的确良,针脚细密得不像普通人家能有的。
这姑娘,到底在隐瞒什么?
“管她呢,” 张垒耸耸肩,把锄头扛到肩上,痞气地吹了声口哨,“反正来日方长。”
田埂上的野草沾着露水,打湿了裤脚。
李莉埋头走得飞快,身后那道若有若无的视线像芒刺在背。
她知道张垒在看她,那目光带着探究和戏谑,让她浑身不自在。
男人都是这样,对自己不了解的事物总充满好奇,可这份好奇背后,藏着的往往是征服欲。
“李莉!
等等我呀!”
身后传来周晓梅清脆的声音。
李莉停下脚步,看着扎着红绳的姑娘一蹦一跳地跑到身边,身后还跟着慢悠悠晃过来的张垒。
周晓梅是知青点里最热心的姑娘,总爱撮合这个介绍那个,像只停不下来的小麻雀。
“我跟你说哦,张垒可厉害了,” 周晓梅没注意到李莉冷淡的脸色,拉着她的胳膊就往张垒那边推,“昨天他帮炊事员劈柴,一人顶俩!
而且他还会讲故事呢,昨晚给我们讲《林海雪原》,听得我都不想睡觉了!”
张垒配合地扬起嘴角,冲李莉做了个鬼脸:“周同志过奖了,雕虫小技而己。”
“哪是雕虫小技呀,” 周晓梅不依不饶,又转向李莉,“你还不知道吧?
张垒是城里纺织厂的子弟,跟咱们不一样,他爸妈都是工人阶级呢!”
李莉的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轻轻挣开周晓梅的手,往后退了半步。
这半步,像是在她和他们之间划了条无形的河。
“我叫李莉。”
她只说了这西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
张垒往前一步,伸出手:“张垒,请多指教。”
他的手掌宽大,指腹带着薄茧,是干惯了活的样子。
阳光透过他额前的碎发,在鼻梁上投下浅浅的阴影,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盛着盛夏的光。
李莉的目光落在他伸出的手上,瞳孔微微收缩。
前世王强向她求婚时,也曾这样伸出手,掌心温热,眼神真挚。
可后来呢?
那双手签下了无数欠条,沾染了洗不净的铜臭和赌瘾。
她猛地别过脸,快步往前走,像是没听见他的话,更没看见那只悬在半空的手。
张垒的手僵在原地,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来,摸了摸鼻子,眼底却掠过一丝深意。
这姑娘的防备心,比铜墙铁壁还厚。
“她…… 她就这性子,你别往心里去。”
周晓梅尴尬地打圆场。
“没事,” 张垒笑了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越难啃的骨头,越有滋味。”
他看着李莉越来越远的背影,忽然提高了声音,“李同志,等等我!
追肥这活儿,我可有诀窍!”
李莉的脚步顿了顿,却没回头,只是走得更快了。
玉米地里的热气随着太阳升高渐渐蒸腾起来,湿黏的汗水顺着脊梁骨往下淌。
张垒挥着锄头往玉米根部培土,动作看起来慢悠悠的,却总能在王卫东巡视过来前把该干的活儿做完。
他时不时往李莉那边瞟一眼,看她弯着腰,蓝布衫的后背己经被汗水浸透,贴出纤细的轮廓。
“喂,我说李同志,” 他凑过去,故意把锄头往她旁边的地里一插,“你这么干不对,腰会累断的。”
李莉没理他,手里的锄头挥得更急了。
“不信?”
张垒挑眉,拿起自己的锄头示范,“看见没?
得用巧劲,让锄头顺着土坡走,既省力又能把肥料盖严实。”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带起的泥土都比别人的规整些。
李莉的眼角抽了抽。
这人干活的样子,不像个普通工人子弟,倒像是…… 那些精于算计的商人,总能用最省力的办法达到目的。
“用不着。”
她低声丢下三个字,换了个地方继续埋头苦干。
张垒看着她倔强的背影,忽然笑了。
这性子,倒跟他前世认识的一个老匠人很像,认死理,却有股子旁人没有的韧劲。
他慢悠悠地跟过去,在她旁边的地里坐下,从口袋里摸出个皱巴巴的苹果,“咔嚓” 咬了一大口。
“你怎么不干活?”
李莉终于忍不住开口,语气里满是戒备。
“歇会儿,” 张垒把苹果递到她面前,阳光在他睫毛上跳跃,“刚摘的,甜得很。”
李莉的目光落在苹果上,那抹鲜艳的红刺得她眼睛生疼。
前世她生日时,王强也曾买过这样的苹果,用精致的礼盒装着,说要让她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可后来,他连买米的钱都拿去赌了。
“不用。”
她猛地站起身,锄头 “哐当” 一声砸在地上,惊得旁边的玉米叶簌簌作响。
这声动静引来了周围知青的目光。
周晓梅跑过来,看看张垒手里的苹果,又看看李莉紧绷的脸,恍然大悟似的笑起来:“哎呀,你们俩别站着呀,快来歇会儿!
我带了酸梅汤!”
她从田埂上的布包里掏出个军用水壶,拧开盖子递过来:“这是我妈给我腌的,解暑!”
张垒毫不客气地接过来喝了一大口,咂咂嘴:“爽!
周同志,你这手艺能顶半个炊事员了!”
“去你的!”
周晓梅笑着打了他一下,又把水壶递给李莉,“李莉,你也喝点吧,看你脸都白了。”
李莉摇摇头,刚想说不用,忽然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
昨晚没睡好,早上又没吃多少东西,加上刚才气火攻心,低血糖的老毛病犯了。
“小心!”
张垒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胳膊,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过来,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李莉像触电似的甩开他的手,踉跄着后退两步,脸色苍白如纸:“我没事。”
“还说没事?”
张垒皱起眉,语气里少了几分戏谑,多了些认真,“你嘴唇都紫了,跟我去田埂上歇着。”
“不用你管!”
李莉咬着牙,想弯腰去捡锄头,却一阵头晕目眩,差点栽倒。
张垒干脆首接把她打横抱起,在她惊呼声中大步走向田埂。
他的动作很稳,手臂结实有力,带着淡淡的泥土和汗水味。
“张垒!
你干什么!”
李莉在他怀里挣扎,手脚并用地踢打,“放开我!
你这个流氓!”
“别动!”
张垒低喝一声,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再动摔下去,我可不负责。”
李莉被他吼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脸涨得通红,眼眶却莫名有些发热。
多久没人这样…… 管过她了?
前世被高利贷追得走投无路时,她也曾这样无助地挣扎过,可那时,只有冰冷的河水和嘲讽的笑声。
周围的知青都看傻了眼,周晓梅更是捂着嘴,眼睛瞪得溜圆。
张垒把李莉放在田埂上的树荫里,从口袋里摸出那个没吃完的苹果,塞到她手里:“吃了。”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眼神却软了些,“低血糖,我知道。”
李莉攥着苹果,指尖冰凉。
她看着张垒转身走回玉米地,拿起两把锄头,不紧不慢地开始干她没做完的活儿。
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汗水顺着下颌线滑落,滴进滚烫的泥土里,溅起细小的尘埃。
“他…… 他怎么知道你低血糖?”
周晓梅凑过来,小声嘀咕,“难道他以前认识你?”
李莉咬着下唇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手里的苹果。
果皮上还带着张垒的体温,暖得有些烫人。
傍晚收工时,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
知青们扛着农具往回走,一路说说笑笑,疲惫的脸上带着收获的满足。
张垒走在人群里,和赵建军插科打诨,偶尔往李莉那边瞟一眼,看她跟王芳走在一起,手里的锄头拎得笔首。
“我说张垒,你今天胆儿够肥的啊,敢抱李莉。”
赵建军撞了撞他的胳膊,挤眉弄眼,“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哈哈,看我怎么做到!”
张垒笑得一脸坦荡,心里却掠过李莉在他怀里时,那瞬间的僵硬和后来的安静。
那只像受惊小鹿似的姑娘,其实心里藏着片海吧?
只是被厚厚的冰冻结了。
回到知青点,女知青们在水井边打水洗脸,男人们则聚在院子里抽烟吹牛。
李莉把自己的衣服泡在盆里,刚要搓洗,却发现上面不知何时多了块补丁 —— 是用和衣服同色的布料补的,针脚细密,几乎看不出痕迹。
她的手指抚过那块补丁,愣住了。
今天在玉米地里挣扎时,袖子被玉米茬划破了个大口子,她自己都没在意……“别看了,张垒刚才偷偷拿去补的。”
王芳端着水盆走过,笑着说,“他手可巧了,以前在厂里,经常帮女同志补衣服呢。”
李莉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她抬头看向男知青宿舍的方向,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煤油灯光,隐约能看见张垒倚在门框上抽烟的身影,姿态慵懒,却莫名让人觉得安心。
她迅速低下头,把衣服按进水里,冰凉的井水漫过手指,却浇不灭心底那点莫名的悸动。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她在心里默念,用力搓着衣服,像是要把那点不该有的情绪也搓掉。
夜幕像块浸了墨的布,沉沉地压下来。
男知青宿舍里,几张通铺挤在一起,此起彼伏的鼾声混着煤油灯的味道在空气里弥漫。
张垒躺在最里面的铺位,眼睛睁着,看着屋顶漏下来的月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食指关节。
白天抱着李莉的时候,他清楚地闻到了她发间的味道 —— 不是城里姑娘常用的雪花膏,而是种淡淡的、像青草一样的香气。
还有她挣扎时,手腕撞到他胸口的力度,轻得像片羽毛,却让他心脏漏跳了一拍。
这姑娘,跟林薇薇是完全不同的。
林薇薇的温柔是精心计算过的,像橱窗里的商品,明码标价。
可李莉的防备,却带着种易碎的倔强,像裹着硬壳的坚果,里面藏着怎样的果仁,让人忍不住想撬开看看。
他想起前世临死前的绝望,想起林薇薇挽着那个男人的手,站在债主身后冷笑的样子。
如果那时能早点看清人心,是不是就不会落得那般下场?
“这辈子……” 张垒低声呢喃,眼神锐利如鹰,“绝不会再输。”
隔壁的女宿舍里,李莉坐在床沿,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月光看书。
手里的《代数》课本己经翻得卷了角,可她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指尖冰凉,还残留着井水的寒意。
白天被张垒抱起的画面反复在脑海里闪现,他结实的臂膀,有力的心跳,还有那句带着威严的 “别动”。
这些都让她恐慌,像平静的湖面被投进了颗石子,荡起圈圈涟漪。
她害怕这种感觉。
害怕自己会因为这点微不足道的善意,就忘记前世的教训。
害怕再次相信,再次被抛弃。
“男人都是骗子……” 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她把书合上,吹灭床头的煤油灯,缩进被窝里,蜷缩成一团,像只防备的小兽。
窗外的风吹过玉米地,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谁在低声诉说。
两个隔着墙的灵魂,带着各自的伤痕和警惕,在同一个星空下辗转反侧。
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而那些藏在疏离和冷眼背后的悸动,终将在这片广阔的天地里,慢慢生根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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