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红绣鞋·沟底阴婚渭北旱塬的秋雨,下起来就没完没了,
像是要把干渴了半年的黄土沟壑都灌满。雨水冲刷着李家坳村头那棵巨大的老槐树,
黝黑的树皮吸饱了水,显得更加深沉,虬结的枝桠在铅灰色的天幕下伸展,
如同无数只沉默的鬼爪。雨水顺着古老的沟壑流淌,汇聚成浑浊的黄泥汤,漫过村道,
也冲塌了村东头赵老蔫那本就摇摇欲坠的破窑院一角。赵老蔫死了,死得悄无声息,
孤零零躺在冰冷的土炕上,直到尸臭飘出才被人发现。这个一辈子没娶上媳妇的老光棍,
死时连身像样的寿衣都没有。他的远房族亲赵麻子站了出来,张罗着要给他办一场“阴婚”,
美其名曰“免得老蔫孤魂野鬼作祟,扰了村子清净”,
实则觊觎着赵老蔫留下的两孔还能住人的窑洞和一亩薄田。“茂林哥,这事还得请您出马。
”村主任李福贵裹着湿漉漉的蓑衣,敲开了王茂林那间弥漫着桐油和旱烟味的窑洞门。
雨水顺着他的裤腿淌在地上,“赵家那边请了纸扎匠,扎了全套的嫁妆,
连童男童女都备好了。就缺您这一台‘暖房戏’,给新娘子安安心,也压压老蔫的怨气。
地点…唉,就定在老蔫那塌了半边的窑院里,钱好说。”王茂林坐在柏木戏箱上,
吧嗒着旱烟袋,昏黄的油灯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他瞥了一眼角落里整理皮影的徒弟栓柱,
栓柱年轻的脸庞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五十年的皮影生涯,
王茂林深知“阴台戏”的凶险,更明白这所谓的“阴婚”透着蹊跷。赵老蔫穷得叮当响,
哪来的钱置办这些?但他没多问,只是磕了磕烟锅:“行,丑话说前头,规矩不能破,
子时开锣,鸡叫收场,该准备的香烛纸马,一样不能少。”“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李福贵连连点头,眼神却有些飘忽。子夜时分,雨势稍歇,但乌云依旧沉沉地压着李家坳。
赵老蔫的破窑院里,
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土腥味、劣质香烛的烟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淡淡的甜腥气。
两盏惨白的灯笼挂在塌了半边的门框上,在湿冷的夜风里摇晃,
映照着院子里纸扎的轿子、马匹、箱柜,
还有那对穿着红绿绸衣、腮帮子涂得血红的童男童女。纸人的眼睛是匠人用墨笔点的,
空洞洞的,却在摇曳的烛光下,仿佛有了生命般,幽幽地“望”着院中临时搭起的简陋戏台。
戏台就搭在还算完好的半边窑洞前,白布幕对着院子。王茂林在后台,默默清点着皮影。
栓柱负责打杂,他总觉得后背发凉,尤其是经过那对纸人时,总觉得童女纸人那血红的嘴角,
似乎微微向上弯着。他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三通锣鼓沉闷地敲响,打破了死寂。
王茂林深吸一口气,提起了“王宝钏”的影人。苍凉高亢的秦腔在雨夜里响起,
穿透湿冷的空气。白布幕上,王宝钏寒窑苦守的身影摇曳生姿。
台下稀稀拉拉坐着几个赵家族人和看热闹的村民,都缩着脖子,气氛压抑。
“十八年老了王宝钏…” 王茂林唱得投入。突然,一阵极其阴冷的风毫无征兆地卷过院子,
不是从某个方向吹来,而是平地而生!悬挂的灯笼剧烈摇摆,后台的油灯“噗”地一声,
火苗猛地窜高又骤然缩小,几乎熄灭!光线瞬间昏暗下来。就在这光影明灭的刹那,
栓柱惊恐地看到,白布幕上王宝钏端庄的影子猛地扭曲、拉长!
那窈窕的身影竟在瞬间膨胀变形,化作一个穿着大红色嫁衣、头上盖着猩红盖头的女子剪影!
这剪影轮廓模糊,却透着森然鬼气。更骇人的是,在这“新娘”旁边,
一个矮小佝偻、穿着破烂袄子的男影无声无息地浮现出来,正是赵老蔫生前的模样!
“呜…呜呜…” 一阵极其凄厉、尖锐,仿佛能刺穿耳膜的女童哭声,
毫无阻碍地从幕布后面传来,
续、如同破风箱般的怪笑声:“嘿嘿…媳妇儿…我的…媳妇儿…”台下的村民吓得魂飞魄散,
有人尖叫着想跑,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王茂林心头剧震,手中皮影线几乎脱手!
他强压下翻涌的气血,知道这是撞上真邪祟了。他当机立断,手指翻飞,
迅速换下“王宝钏”,提起了压箱底的“钟馗”皮影,同时口中唱腔陡然拔高,
转为驱邪镇煞的《钟馗嫁妹》,声音带着金石之音,试图压过那鬼哭狼嚎!“钟馗在此,
何方妖孽敢造次!”就在这混乱之际,栓柱无意间一瞥台下,血液几乎凝固!
那对原本摆放在供桌旁的纸扎童男童女,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挪动了位置!
它们正正地对着戏台,纸糊的身体僵硬地“站”着,那两双空洞的墨点眼睛,
此刻仿佛有了焦点,死死地、贪婪地“盯”着幕布上那个扭曲的“新娘”剪影!
童女纸人那血红的嘴角,在昏暗的光线下,向上弯起的弧度更加明显,
形成一个极其诡异的、非人的“微笑”!一股寒意从栓柱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脚下却踩到了一个软绵绵、湿漉漉的东西。他低头一看,
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那是一双鞋!一双鲜艳无比、绣着粗糙并蒂莲图案的红绣鞋!
鞋帮上沾满了湿漉漉、新鲜黏腻的黄泥巴,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
这正是纸扎新娘脚上穿的那双!他记得清清楚楚,纸鞋是干的、硬的,是纸做的!
现在怎么会是湿的?还带着泥?“师父!鞋!”栓柱的声音带着哭腔,
颤抖着指向地上的红绣鞋。王茂林百忙中瞥了一眼,脸色瞬间煞白如纸,连唱腔都顿了一下。
他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古老的禁忌传说:纸人点睛,活人借命!墨斗藏魂,槐树引路!
这对童男童女,怕是被懂行的人用秘法“点睛”了!它们不再是普通的纸扎,
而是成了勾魂引路的“活纸人”!这场阴婚,根本不是为了安抚赵老蔫,
而是有人想利用这夭折女童的冲天怨气和赵老蔫这横死孤魂的执念,
行那“借尸还魂”或“厉鬼养煞”的邪术!而这双沾着新鲜黄泥的红绣鞋出现在这里,
更是大凶之兆!“栓柱!闭眼!莫看纸人!”王茂林厉声喝道。他再不敢犹豫,
猛地咬破自己左手食指指尖,剧痛让他精神一振。殷红的血珠涌出,
他闪电般将血抹在皮影钟馗的额心开天眼和那柄桃木剑影人之上!“天地玄宗,
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三界内外,惟道独尊!金光速现,覆护吾身!急急如律令!
”王茂林口中念诵着古老的驱邪咒,声如雷霆,配合着钟馗皮影的动作。幕布上,
钟馗的剪影猛地暴涨,怒目圆睁,须发戟张,
手中的桃木剑影绽放出刺目的、带着血色的金光,狠狠斩向那对“新人”的剪影!“嗷——!
”一声非男非女、凄厉至极的惨嚎从幕布后炸响,仿佛直接刺入人的脑海。
台下的那对纸扎童男童女,在钟馗血光照射到的瞬间,“轰”地一声腾起幽绿色的火焰!
火焰燃烧得异常迅猛,发出噼里啪啦如同骨骼断裂般的怪响,
其间夹杂着女童尖锐的哭嚎和赵老蔫不甘的咆哮!绿色的火光映照着村民惊恐扭曲的脸庞,
也照亮了窑洞深处——那坍塌的土炕位置,隐约有黑气翻滚,怨毒的嘶吼声从中传出。
幽绿火焰只燃烧了几个呼吸便骤然熄灭,原地只留下一小堆黑色的纸灰,
散发着焦臭和腥甜混合的怪味。幕布上的鬼影和台下的异响都消失了,
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浓得化不开的阴冷。油灯的火苗重新稳定下来,微弱地跳动着。
王茂林浑身被冷汗湿透,大口喘着粗气,操控皮影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栓柱瘫坐在地上,
脸色惨白,看着那双静静躺在泥水里的红绣鞋,如同看着两条毒蛇。鸡叫头遍,
天色依旧墨黑。王茂林一言不发,收拾东西。
栓柱战战兢兢地将那双冰冷刺骨的红绣鞋用一块油布包好,塞进戏箱最底层。
就在他们准备离开时,栓柱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村口那棵巨大的老槐树方向,
在浓重的夜色里,仿佛有一抹极其微弱的、不祥的红光,在粗壮的树干上闪烁了一下,
随即隐没。回到窑洞,王茂林找出朱砂黄符,将那双红绣鞋层层包裹,
又在上面画满了镇邪的符咒。他没有选择烧掉,而是带着栓柱,冒着未停的细雨,
来到老槐树下。在远离树洞的一侧,他亲手挖了一个三尺深的坑,
将符咒包裹的绣鞋深深埋了进去。“师父,这…这能镇住吗?”栓柱看着那被填平的土坑,
心有余悸。王茂林望着在风雨中沉默的老槐,眼神复杂:“镇不镇得住,看造化吧。
这树…吃的东西,太多了。”他拍了拍栓柱的肩膀,“今晚的事,烂在肚子里。收拾东西,
天亮了,咱就走。”2 墨斗·祠堂借寿王茂林想走,可李家坳像一张无形的网,
暂时困住了他。一是连日的暴雨冲垮了出村的唯一山路,泥石淤塞,
车马难行;二是一桩更棘手的“生意”找上了门。找上门的是李家坳的首富钱家。
钱老爷年近八十,缠绵病榻数月,眼看就要油尽灯枯。钱家少爷钱世荣,
一个穿着笔挺中山装、戴着金丝眼镜,在城里见过世面的年轻人,却带着重礼亲自登门。
他的请求比赵家的“阴婚”更诡异:请王茂林去钱家祠堂唱一出“延寿戏”。“王班主,
家父笃信这个。他说了,若能请动您的‘借魂唱影’,或许能向天借得一线生机。
”钱世荣说话文质彬彬,眼神却锐利得像刀子,带着不容拒绝的压力,“地点就在祠堂。
规矩我懂:戏台正对神龛,子时开锣,要唱足七七四十九折,中间不能停歇。酬劳,
您开个价。”他拍了拍放在桌上沉甸甸的一个布包,银元的棱角清晰可见。
栓柱看着那包银元,又看看师父紧锁的眉头,心里直打鼓。祠堂唱戏本就阴气重,
还要对着祖宗牌位唱通宵的“延寿戏”?这听起来就邪门!王茂林沉默地抽着旱烟,
烟雾缭绕。他敏锐地捕捉到钱世荣话语里的关键——“借魂唱影”。这是他的秘术,
极少显露人前,钱家如何得知?他看着钱世荣镜片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又想起昨夜老槐树下那抹诡异的红光,心中警铃大作。但钱家在李家坳势力庞大,
如今道路不通,硬拒恐生事端。“钱少爷,”王茂林缓缓开口,“唱可以。
但丑话说在前头:一,我只唱吉庆戏文,《麻姑献寿》、《天官赐福》之类;二,
丑时三刻凌晨两点左右,无论唱没唱完,鸡叫之前必须收场,这是祖师爷的规矩,
破了要遭天谴;三,栓柱年纪小,受不得祠堂阴气,他只能在外院候着,不能进祠堂。
”钱世荣镜片后的目光闪烁了一下,随即露出温和的笑容:“班主是行家,规矩自然依您。
至于小兄弟,就在外院厢房歇息便是,茶水点心备足。”他答应得爽快,
反而让王茂林心头疑云更重。子夜,钱家祠堂。高大的门楣,厚重的木门,
推开时发出沉闷的“吱呀”声,
一股混合着陈年木料、香灰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铁锈的陈旧气味扑面而来。
祠堂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阴森。
供奉着密密麻麻祖先牌位的神龛占据了正北主位,香烟缭绕,气氛庄重得近乎压抑。
钱老爷养病的厢房就在神龛后面,门紧闭着,听不到一丝声息。戏台果然搭在神龛正对面。
王茂林在布置后台时,瞳孔骤然收缩——在戏台的四个角落和正中央的地面上,
各放着一个巴掌大小、通体漆黑、样式古旧的墨斗!墨斗是木匠的吃饭家伙,用来弹线取直,
在民间传说中,墨线有辟邪镇煞之能。但此刻,这些墨斗出现在这里,在昏黄的烛光下,
却散发着一种极其不祥的气息,仿佛五个蛰伏的黑色毒虫。王茂林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几乎可以确定,这绝不是普通的“延寿戏”!子时正刻,锣鼓敲响,
在空旷寂静的祠堂里回荡,格外瘆人。王茂林提起“麻姑”的皮影,唱起了《麻姑献寿》。
他唱得字正腔圆,却全神贯注地留意着周围的动静。起初一切如常,幕布上的麻姑身姿曼妙,
手捧寿桃。但渐渐地,王茂林感觉不对劲了。他提线的手指越来越沉,越来越僵冷,
仿佛操控的不是轻薄的皮影,而是千斤重的铁块!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吸力,
正从脚下的地面传来,通过皮影线,疯狂地攫取着他体内的某种“东西”——精力?生气?
甚至是…寿命?同时,幕布上的麻姑剪影也开始发生诡异的变化。
那端庄的寿星面容渐渐模糊,嘴角似乎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手中象征长寿的仙桃,
轮廓扭曲,竟隐隐显露出骷髅头的形状!一股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不知从何处弥漫开来,越来越浓,盖过了祠堂原本的香烛味,直冲鼻腔!
守在外院厢房的栓柱,也嗅到了这股飘散出来的血腥味。他坐立不安,担心师父的安危。
想起师父交代过不能进祠堂,他焦急地在门口踱步。忽然,他透过祠堂虚掩的侧门缝隙,
借着里面透出的烛光,瞥见了地上离门最近的一个墨斗。那墨斗的墨线槽里,
本该是干涸凝固的黑色墨汁。但此刻,栓柱惊恐地发现,那墨槽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借着昏暗的光线仔细看去——那分明是粘稠、发黑、如同***血液般的液体!更可怕的是,
这些“黑血”像是有生命的活物,正沿着墨斗上缠绕的细线槽,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它们像一条条黑色的毒蛇,一部分蜿蜒着爬上戏台的柱子,一部分则贴着冰冷的地面,
朝着戏台中央汇聚,最终都指向同一个方向——神龛后面,钱老爷养病的那间厢房!
“墨斗借寿!”王茂林脑中轰然炸响!他终于明白了!这根本不是唱戏延寿,
而是利用皮影戏班主百戏传人的精血为引,通过这五个邪门的墨斗布下恶毒的阵法,
强行抽取唱戏人甚至可能包括靠近戏台的所有活人的生气和寿元,
注入将死之人体内续命!钱家父子,要拿他和所有参与者的命,给钱老爷“加油”!
怒火和强烈的求生欲瞬间冲散了恐惧!王茂林眼中厉色一闪,在唱完一句拖腔的瞬间,
右脚猛地抬起,用尽全身力气,狠狠踹向面前那盏照亮戏台的油灯!“哐当!
”油灯应声而倒,滚烫的灯油泼洒而出,正好浇在几条蔓延到他脚下的黑色“血线”上!
“嗤——嗤嗤——!”一阵令人牙酸的腐蚀声响起,伴随着腥臭无比的黑烟升腾!
被灯油浇中的“血线”如同被烙铁烫到的活蛇,剧烈地扭曲、收缩,发出细微却尖锐的嘶鸣!
整个祠堂内的烛火瞬间剧烈摇晃,光线明灭不定!幕布上的麻姑皮影失去了灯光的映照,
却并未消失,反而在黑暗中疯狂地、无规则地乱舞起来,发出“啪嗒啪嗒”的撞击声,
如同垂死挣扎的飞蛾!王茂林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他早已将一枚浸透了三年老公鸡血的尖锐桃木签藏在袖中。趁着黑暗和混乱,他闪电般出手,
将桃木签狠狠扎向离他最近、位于戏台正中央的那个墨斗!“噗嗤——!
”一声沉闷得如同刺破腐烂皮囊的声音响起!那漆黑的墨斗仿佛一个装满污血的皮囊,
被桃木签刺穿的瞬间,一股粘稠、腥臭、发黑的血浆猛地飙射出来,溅了王茂林一脸一身!
那血冰冷刺骨,带着强烈的怨毒气息!“啊——!
”一声凄厉绝望、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从神龛后面的厢房里爆发出来!
那声音充满了痛苦、不甘和怨毒,在寂静的祠堂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紧接着,
是重物倒地的闷响,随即彻底没了声息。与此同时,祠堂内阴风怒号!
供桌上密密麻麻的祖先牌位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扫过,“哗啦啦”倒了一片!
烛火疯狂摇曳,几近熄灭!五个墨斗同时剧烈震动,
里面剩余的“黑血”如同沸腾般汩汩冒出,腥臭弥漫整个空间。王茂林抹了一把脸上的黑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