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卷着粗粝的沙砾,抽打在龟裂的戈壁滩上,发出呜呜的鬼哭。
天是浑浊的暗黄色,日头只剩一个惨白模糊的光晕,悬在铅灰色的云层边缘,摇摇欲坠。
这里是安西都护府最西陲的烽燧,孤零零地矗立在茫茫沙海之中,像一块被遗忘的、风化的墓碑。
林琬背靠着滚烫粗糙的土坯烽燧壁,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口撕裂般的剧痛。
冰冷的铁腥气在喉头翻涌,又被她死死咽下。她身上那件曾经光鲜的靛蓝色细麻布胡服,此刻已被血污和尘土浸染得看不出本色,数支狰狞的狼牙箭深深钉入她的身体——左肩、右腹、最致命的一支,穿透了胸甲缝隙,斜斜插在左胸偏下的位置,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让那箭杆微微震颤,带来一阵濒死的眩晕。
她染满血污、指节碎裂的右手,却以一种近乎痉挛的力道,死死按在胸前。
那里,紧贴着心脏的位置,藏着一本薄薄的、用黄麻纸装订的册子。册子的边角已经被她的血浸透,黏腻湿冷,却比她的生命还要滚烫。
那是安西四镇军资转运的绝密账册。一笔笔,一页页,浸透了前线将士的血汗,也藏着足以让某些人身败名裂、万劫不复的滔天罪证。
她本是都护府中一名不起眼的女账房,只因算盘打得精,为人又谨慎,才被委以重任,押送这批关乎安西存亡的账册回京。
却不想,行踪泄露,在这片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遭遇了最精锐的突厥狼骑截杀。
护卫她的十名安西健儿,早已倒毙在黄沙之中,尸骨未寒。
“咳…咳咳…”
又一股腥甜涌上喉咙,她剧烈地呛咳起来,血沫从嘴角溢出,滴落在身下的沙地上,瞬间被贪婪的沙砾吸干,只留下几点深褐色的印记。
视线开始模糊,重影叠叠。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些狼骑狰狞的面孔,听到了他们粗嘎的突厥语呼喝,还有那为首者,那个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百夫长,眼中毫不掩饰的贪婪与杀意。他们不是为了劫财,目标明确——就是她怀里的账册!
“交出来!饶你不死!”
刀疤脸用生硬的唐语低吼,弯刀冰冷的刀锋几乎贴上她的脖颈。
她只是死死咬着下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摇头。不能交!这账册一旦落入敌手,或是被朝中某些人销毁,安西前线数万将士的粮饷、军械将彻底断绝,固守的城池会变成人间地狱。
都护大人临行前那沉甸甸的嘱托,同袍们信任的目光,还有…那些账册背后,被层层盘剥、克扣,最终饿死在转运途中的民夫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心。
“不识抬举的唐狗!”
刀疤脸眼中凶光毕露,猛地一脚踹在她胸前的箭杆上!
“呃啊——!”
难以言喻的剧痛瞬间炸开,仿佛五脏六腑都被这一脚碾碎。
她眼前彻底一黑,身体像破败的麻袋般被踹飞出去,重重摔在滚烫的沙地上。怀中的账册似乎也因为这剧烈的撞击,露出了染血的一角。
意识在飞速流逝,身体变得冰冷而沉重,唯有那本账册,像一块烧红的炭,灼烧着她的胸口。
黄沙迷蒙了双眼,耳边只剩下自己越来越微弱的心跳和呼啸的风声。
死亡的气息,冰冷而粘稠,将她层层包裹。
不甘啊…壮志未酬,血仇未报!
都护府的账目还未厘清,那些蛀虫还未伏法。
安西…安西…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刹那,一缕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梵音,毫无征兆地穿透了呼啸的风沙,直接在她濒临溃散的识海中响起:
“玲珑心未烬,借胎续残局…”
那声音非男非女,非老非少,带着一种洞穿时空的古老与悲悯,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玄奥力量。
仿佛九天之上垂落的一缕微光,又似黄泉深处涌出的一线生机。
玲珑心?
残局?
林琬残存的意识被这突如其来的梵音震得一片茫然。
未及细想,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的吸力猛地从下方传来!
她感觉自己像一片轻飘飘的落叶,被卷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冰冷刺骨的漩涡之中…
“呃…嗬…”
一声短促而痛苦的抽气声,打破了死寂。
林琬猛地睁开了眼睛。
剧烈的头痛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她的太阳穴,又搅动着她的脑髓。
眼前是模糊晃动的重影,过了好几息,视线才艰难地聚焦。
入眼,是低矮、倾斜、布满蛛网和灰尘的茅草屋顶。几缕惨淡的、灰白色的天光,从屋顶几个破洞和墙壁巨大的裂缝里漏进来,勉强照亮了这个狭小、肮脏、散发着浓重霉味和腐朽气息的空间。
身下是冰冷、坚硬、凹凸不平的触感,硌得她浑身骨头都在疼。
她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视线扫过四周:墙壁是粗糙的、糊着黄泥的土坯,早已斑驳脱落,露出里面参差不齐的麦草杆。角落里堆着一些看不清本来面目的破烂杂物,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一只缺了口的粗陶水罐歪倒在地上,旁边散落着几根枯黄的柴禾。
整个屋子唯一的“家具”,大概就是她身下这张用土坯垒砌、铺着薄薄一层发黑发硬麦草和破麻布的“炕”了。
寒风,带着刺骨的湿冷,毫无阻碍地从墙壁的裂缝、门板的缝隙里灌进来,发出呜呜的声响,吹得屋顶的蛛网和灰尘簌簌飘落。
她身上盖着的,是一床又薄又硬、散发着浓重汗馊和霉变混合气味的破棉絮,几乎感觉不到多少暖意。
这是哪里?
安西的烽燧呢?
黄沙呢?
突厥狼骑呢?
那致命的箭伤和灼烧胸口的账册呢?
巨大的茫然和错位感瞬间攫住了她。
她下意识地想抬手摸摸剧痛的额头和胸口,手臂却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只抬起一点,便无力地垂下。
这时,她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身体的状况——瘦弱,极其的瘦弱。
手臂细得像枯柴,包裹在粗糙、打着补丁的灰褐色麻布衣袖里,皮肤是长期营养不良的蜡黄色,上面还布满了冻疮和细小的伤痕。这绝不是她那双因常年拨打算盘而略显丰润、指节分明的手。
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尖锐的刺痛,疯狂地涌入她混乱的脑海!
林琬… 一个同样叫林琬的名字。
年二十… 一个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的孤女。
舅母王氏… 一张刻薄寡恩、吊梢三角眼的脸。
“抵债”… 舅父欠了赌债,舅母王氏为了甩掉她这个“吃白饭的累赘”,也为了那几贯铜钱,强行将她塞给了…
张二郎… 一个住在村尾破窑里、沉默寡言、前年死了老婆的穷木匠?作为“续弦”。
处境凄惨… 记忆里充斥着舅母的谩骂、推搡,邻居的指指点点,以及嫁入这破窑后,无休止的饥饿、寒冷、沉重的劳作打水、砍柴、浆洗、缝补,还有…那个名义上的丈夫,张二郎。
他很少说话,但每次从镇上做工回来,带着一身劣质酒气时,那浑浊麻木的眼神扫过她瘦小的身体,都让她感到一种本能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最后的记忆画面,是前夜。张二郎又喝得酩酊大醉归来,带着一身寒气扑向她。
她惊恐地挣扎、哭喊,却换来更粗暴的对待和含糊不清的咒骂。
那沉重的、带着酒臭和汗酸味的身体压得她几乎窒息,粗糙的大手在她身上留下青紫的掐痕…剧烈的疼痛和极度的恐惧中,她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原来…那梵音中的“借胎”,竟是如此。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荒谬感冲上林琬的心头。
前世,她为护国机密,血染黄沙,马革裹尸,死得壮烈却憋屈。
今生,竟重生在这样一个被亲人出卖、被丈夫欺凌、在穷困和绝望中挣扎的孤女身上?
这算什么“续残局”?
这分明是跌入了更深的泥潭!
她,安西都护府首席女账房,精于筹算,通晓钱谷,甚至因协助军医处理伤兵而粗通医理,一颗七窍玲珑心,算尽天下账,此刻却要在这漏风漏雨的破寒窑里,为一个粗鄙的醉鬼木匠延续香火?
何其讽刺!
何其不公!
就在这滔天的怨愤几乎要将她淹没之时——
咚!
一声沉闷而有力的撞击,毫无征兆地从她的小腹深处传来!
林琬整个人如遭雷击,瞬间僵住!
那感觉清晰无比,绝非幻觉!像是一个被禁锢在狭小空间里的生命,正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踹了一脚那脆弱的壁垒!
她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
不…不可能!
她猛地低头,视线死死盯向自己那平坦得几乎凹陷的腹部。
隔着那层粗糙肮脏的麻布单衣,她甚至能看到自己根根凸起的肋骨轮廓。
这具身体瘦弱得如同发育不良的幼童,身高不足五尺约1.5米,长期的饥饿和劳损早已榨干了所有养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怀孕?!
然而,那清晰的撞击感,如同擂鼓,再次传来!
咚!
这一次,力量似乎更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蓬勃的生命力!
林琬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她头皮发麻,浑身汗毛倒竖。
她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抬起了那只枯瘦如柴、布满冻疮裂口的右手。
指尖冰凉,带着无法控制的战栗,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隔着单薄的衣物,按向自己那本应平坦的小腹。
触手所及,并非预想中的柔软凹陷。
一种坚硬、紧绷、甚至微微隆起的触感,如同冰冷的石块,透过薄薄的布料,清晰地传递到她的指尖。
那硬块并非静止,在她掌心之下,竟又传来一阵轻微的、却异常有力的搏动!
仿佛里面孕育的不是一个脆弱的胎儿,而是一头急于破笼而出的…幼兽!
前世积累的医理知识瞬间在脑海中炸开!结合原主那夜被醉酒的张二郎强行占有后便昏迷不醒的记忆…一个让她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结论,浮出水面:
她怀孕了!
就在昨夜!
而且,这胎儿…发育得异常迅猛、强壮!其生命力的旺盛程度,与这具发育严重不良、极度孱弱、甚至可能随时油尽灯枯的母体,形成了极其恐怖、极其诡异的对比!
这绝不是正常的妊娠反应!
“玲珑心未烬,借胎续残局…”
那神秘的梵音,再次诡异地在她识海中回荡。
借胎…借的,竟是这样一个…怪胎?!
山穷水尽。
真正的山穷水尽。
前世的绝境犹在眼前,今生的炼狱已然降临。黄沙埋骨的忠魂未冷,寒窑惊胎的绝望已生。
她拖着这副残破不堪、内孕“怪胎”的躯壳,身无分文,举目无亲,仇人环伺舅母王氏、醉鬼丈夫张二郎,前路…一片漆黑。
林琬躺在冰冷的土炕上,感受着腹中那强健有力的撞击,望着破屋顶上那一方灰暗的天空。
剧烈的头痛、身体的冰冷、腹中的异动、还有那滔天的怨愤与绝望,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她死死困住。
然而,在那双因剧痛和虚弱而布满血丝的眼眸深处,一点微弱的、属于前世安西账房林琬的、历经血火淬炼的寒光,却如同风中的残烛,顽强地、一点一点地重新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