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福客栈那擦得锃亮、能照出人影子的青砖地面上,凭空就多了一滩华贵的紫色。
那紫色还带着金线织就的繁复云纹,随着一声闷响和短促的“Ouch!”,猛地摊开,活像一块从天而降、裹着人形的锦缎包袱。
紧接着,那“包袱”动了起来,挣扎着,带着一种与那身价值不菲的清朝四品文官补服正儿八经的云雁补子极其不符的狼狈。
一只戴着硕大翡翠扳指的手胡乱地拍打着地面,另一只手死死护住怀里一个鼓鼓囊囊、深蓝色粗布包面的厚本子。
他那顶缀着红宝石顶珠的暖帽歪斜着扣在脑门上,精心修剪的山羊胡气得一翘一翘。
尘埃落定,他终于手脚并用地把自己从地上撑了起来,动作僵硬得像刚上过油的木偶。
他扶正了暖帽,一双精光四射的小眼睛锐利地扫过整个大堂,掠过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瞬间石化的众人——正拿着抹布准备擦桌子的祝无双,手还停在半空;刚端起一碗酒的白展堂,酒碗倾斜,酒液都快洒出来了;柜台后拨拉着算盘珠子的佟湘玉,手指僵在算盘梁上;连角落里正试图把古籍里的“之乎者也”翻译给白敬琪听的吕秀才,都忘了下一句该说什么。
张德禄深吸一口气,胸膛挺起,努力找回那身官服应有的威严。
然后,他开口了,字正腔圆,带着一种长期浸淫在金钱交易里养成的倨傲,吐出的却是让整个大堂温度骤降几度的洋文:
“Gentlemen, and… er… la***s,” 他目光在祝无双、佟湘玉、郭芙蓉、莫小贝、吕青柠、吕青橙以及傻妞身上快速扫过,略显生硬地补充了后一个词,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追索意味,“Where is my money? My principal and interest! Immediately!”
一片静默。
连后厨李大嘴剁肉的“哐哐”声都诡异地停顿了一下。
站在阿楚身边,正用他那双内置了高精度扫描仪的眼睛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的铁蛋,突然“滋”地一声,像是系统短暂过载。
他那张总是带着点蔫儿坏笑容的金属脸庞上,瞬间切换成一种混合了震惊和荒谬的夸张表情。
“哎呦我滴妈呀!”铁蛋猛地一拍自己锃亮的金属脑门,发出“铛”的一声脆响,整个大堂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他身上。
他用那纯正的、带着大碴子味儿的东北腔嚷了出来,声音洪亮得足以震落房梁上的灰,“老板!老板娘!快瞅瞅!这老哥!搁这儿演时空错乱大片呢?扫描结果显示,这位爷,张德禄先生,身份认证:大清光绪二十六年,公元一九零零年,北京城大栅栏地区,头号放贷扛把子!民间俗称——阎王债主!”
“啥玩意儿?”柜台后的佟湘玉第一个回过神来,手里的算盘珠子“啪嗒”掉下一颗,滚落在地。
她杏眼圆睁,涂着鲜亮蔻丹的手指指向张德禄,声音都变了调,“放…放贷的?还是大栅栏的?额滴个神啊!这都穿了多少里地、多少年咧?讨债讨到同福客栈来咧?”
她下意识地捂紧了腰间的荷包。
角落里,一直举着个造型奇特、泛着金属冷光的“手机”其实是阿楚特制的全息直播记录仪的阿楚,差点没把“手机”给扔出去。
她旁边的晏辰,原本正用一把精致的银质小勺慢条斯理地搅动着杯子里据说是李大嘴新研制的“珍珠奶茶”里面真有可疑的黑色不明颗粒物,此刻动作也彻底僵住,勺子停在半空,一滴奶茶“啪嗒”滴落在桌面上。
“Oh, come on!” 阿楚脱口而出,精致的小脸皱成一团,带着一种“这都什么跟什么”的崩溃感,“Seriously?放贷穿越?这剧本谁写的?脑洞比宇宙黑洞还离谱!”
她一边吐槽,一边手忙脚乱地在直播仪上操作着,把镜头牢牢锁定在张德禄身上。
几乎是同时,悬浮在阿楚和晏辰面前、只有他们和客栈核心成员能看到的巨大全息投影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弹幕如同被捅了窝的马蜂,轰然炸开!
各种颜色的字体疯狂滚动,瞬间挤满了整个虚拟空间:
***!活的清朝资本家?!还自带英文Buff?
掌柜的!快!用你的算盘!给他算算通货膨胀率!教他做人!
大栅栏!我家祖上在那儿开过绸缎庄!四舍五入我是不是也欠他钱了?瑟瑟发抖!
放贷大王跨国跨时空追债?这业务范围广得吓人!
阎王债主?这名号霸气侧漏!比我们公司催收部经理狠多了!
穿官服讨债?讲究!仪式感拉满!
铁蛋那东北话翻译绝了!扛把子!哈哈哈哈!
猜猜佟掌柜的算盘珠子能不能把他那顶戴花翎打飞?
这貂皮看着真不错…可惜沾灰了…强迫症好难受!
求问:用光绪年的银子还2025年的债,汇率怎么算?在线等,急!
葵花点穴手呢?白大哥!快定住他!别让他掏账本!
张德禄显然完全看不见这些来自未来的疯狂吐槽,但他对眼前这群人短暂的呆滞和铁蛋那番“扛把子”的评价似乎并不意外,甚至嘴角还勾起一丝早有所料的、带着点猫捉老鼠般残酷的得意笑容。
他慢条斯理地、用一种近乎优雅的姿态,拍了拍官服前襟上没有的灰尘,又扶了扶他那顶象征着四品文官身份的红宝石顶戴暖帽。
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旧时代上位者的矜持和刻意为之的压迫感。
然后,他那只戴着硕大翡翠扳指的手,终于探进了怀里。
在全场或警惕、或好奇、或惊恐的目光注视下,他掏出了那个被他护得严严实实的深蓝色粗布包面厚本子。
本子的纸张已经泛黄发脆,边角磨损得厉害,透着一股浓重的、属于故纸堆的陈腐气味,混合着淡淡的樟脑味。
他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又带着一种债主特有的、令人牙酸的谨慎,翻开那本厚厚的账簿。
枯瘦的手指在密密麻麻、用蝇头小楷写满的名字和数字间快速滑动,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在拨动无形的算盘珠,又像是在拨弄着某些人早已被遗忘在历史尘埃里的命运。
他的动作精准而迅速,显然对这本索命的账簿熟悉到了骨子里。
很快,他的手指停在某一页的中间位置,指尖重重地点在其中一个名字上,发出“笃”的一声轻响,如同惊堂木落下。
张德禄抬起眼皮,那双精光四射的小眼睛,像淬了毒的针,越过混乱的空间和漫长的时间,精准地、牢牢地钉在了柜台后面,脸色已经开始失色的佟湘玉脸上。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扎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带着一种混合了旧式官僚腔调和冰冷算计的奇特韵律,字字清晰:
“佟——湘——玉。” 他慢悠悠地念出这个名字,像是在品味某种陈酿,又像是在宣读一份迟到的判决,“佟万财之嫡孙女。光绪二十五年腊月,令祖佟万财,于鄙号‘德禄记’借贷白银五百两整,用于周转其名下‘佟记绸缎庄’之经营。言明月息三分,利随本走,十个月为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