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铜宫雪大邺旧历,永昭三十七年冬,帝京连下了三个月雪。皇城最深处,
有座被铁汁浇铸、封禁了整整三百年的“铜宫”。雪落在铜瓦上,积成厚厚的白,
像给一具巨大的棺椁盖了素缟。今夜,铜宫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没有活人敢靠近,
于是推门的那只手——指节修长,肤色冷白,
腕骨上缠着一串早已褪色的朱红丝绳——便显得格外刺目。门后,玄衣墨发的男子缓缓踏出。
他面容清隽,眼尾却有一道极细的裂痕,像瓷胎上的冰纹,一呼一吸间,
裂痕里隐约透出暗金色的光。他抬头,雪落进眸子,没有化。“阿阮……这两个字混在风里,
像一把生了锈的刀,割开了三百年的寂静。第一章:尸起永昭三十七年腊月初七,
帝京的雪下得像撕碎的棉絮。铜宫檐角悬着十二面镇魂铜镜,镜面被雪糊住,
只映出一片浑浊的白。宫门上的封条早被霜雪咬烂了,朱砂字褪成乌青,像结痂的伤口。
亥时更鼓刚敲过,宫门“吱呀”一声——不是风吹,而是被人从里面推开。
门轴里积了三百年的尘灰簌簌落下,露出一线玄色衣摆。那衣摆绣着暗金螭龙,
龙鳞却缺了数片,像被谁生生撕去。萧庭霄站在门槛内,抬手接住一片雪。雪落在他掌心,
没有化。他垂眸,眼尾那道细如发丝的裂痕里,暗金色的光微微一闪,像有人隔着岁月,
在裂缝里点了一盏灯。“阿阮……”他声音哑得厉害,仿佛第一次学着说话。铜宫外,
百步之遥的梅树下,积雪忽然陷落。乌木棺的盖板“砰”一声弹开,雪沫四溅。
棺中女子坐起,凤冠早不知去向,嫁衣的领口被利器划破,露出锁骨上一道旧疤。她睁眼,
睫毛上凝着霜,眼珠却极亮,像两粒被冻住的星子。“王爷。”她喊他,
声音轻得像雪片碰剑锋。萧庭霄便笑了。一笑,眼尾那裂痕便沁出一线血,血也是冷的,
顺着下颌滴在雪里,开成细小的红梅。他朝她走去。一步,两步。靴底踩碎冰碴,
发出清脆的裂响。阮青阮抬手,指尖碰到他衣襟的龙纹。“龙鳞怎么少了?
”“替你挡天雷时,被劈碎了。”“疼吗?”“忘了。”他单膝跪在棺沿,指腹拂过她唇角。
那里有一道旧伤,是他自己咬的——三百年前,她替他殉剑,
他疯了一样想把她从剑炉里拖出来,却只咬下她半片唇。“阿阮,”他低声道,
“我来带你回家。”阮青阮摇头,指尖点在他心口。“王爷没有心跳,没有家。”她顿了顿,
“但有我。”雪忽然大了。铜宫檐角的风铃无风自响,铃舌是孩童的小指骨,
声音却像女子在笑。阮青阮攀着棺沿起身,嫁衣的下摆沾了泥,像一截被烧焦的桃花枝。
她弯腰,从棺底摸出一物——却邪剑。剑长三尺一寸,剑身雪白,
裂纹里流动着淡金色的血丝。那是她三百年来以心血灌注的纹路,像一张细密的网,
网住她半缕生魂。剑尖垂地,她轻声道:“王爷可知,为何我能醒?”萧庭霄不语。她抬手,
嫁衣袖口滑落,露出腕骨。腕骨内侧,一道新鲜的刀痕横贯动脉,血已凝成冰碴。
“昨夜子时,我以血为引,破了镇尸钉。”“钉尾鸾凤,是我亲手雕的。
”“我砍了它们的头,”她笑,“因为它们不肯让你醒。”铜宫深处忽然传来铁链拖地声。
沉重,缓慢,像有什么东西在黑暗里磨爪子。萧庭霄侧耳,眸色微暗。“阿阮,
你放出了别的东西。”阮青阮“嗯”了一声,把却邪剑递给他。“王爷怕吗?”他接剑,
指腹摩挲过剑锋,血珠滚落,剑身嗡鸣。“怕你不在。”铁链声越来越近。雪地里,
两道影子并肩而立。玄衣与嫁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两面将折未折的旗。阮青阮忽然踮脚,
吻住他眼尾那道裂痕。唇瓣冰凉,带着铁锈味。“萧庭霄,”她第一次直呼他名讳,
“你后悔吗?”他低头,獠牙抵在她颈侧。“后悔什么?”“后悔遇见我。”“我只后悔,
”他声音含混,“那天没先咬死你,省得你为别人殉剑。”阮青阮笑了。
笑声惊起铜宫檐角一只冻僵的乌鸦,乌鸦扑棱棱飞起,翅膀掠过残月,像一截断掉的剑光。
铁链声戛然而止。宫门阴影里,缓缓探出一只青白的手——指甲乌黑,指节倒生骨刺。
阮青阮握紧却邪,剑锋垂地,划出一道金线。“王爷,”她轻声道,“你看,有人等不及了。
”萧庭霄抬手。指尖那串褪色的朱红丝绳,不知何时已断了一截,绳结散落,
像一截干枯的姻缘。他把断绳系在她腕上,打了个死结。“阿阮,”他说,“这次别再弄丢。
”阮青阮低头,嫁衣袖口被风吹起,露出腕骨那道新鲜刀痕。刀痕之上,朱绳如血。她点头。
“好。”铜宫深处,铁链轰然断裂。雪崩般的声音里,两道身影并肩踏入黑暗。
却邪剑光如雪,照亮他们脚下——那是一条由白骨铺就的路,路的尽头,是他们的洞房。
第二章:剑匣铜宫深处,没有灯。却有光——那是却邪剑身流转的淡金色血丝,
像一条极细的河,把黑暗烫出蜿蜒的伤口。阮青阮执剑在前,嫁衣下摆扫过满地碎镜。
镜里映出无数她与他交叠的影子,却都缺了头,像被谁一刀斩去了来世。萧庭霄落后半步,
指尖捻着那截断掉的朱红丝绳。绳结里曾系过他们二人的发,如今发已成灰,
只剩绳结还固执地缠在一起。“前面就是剑炉。”阮青阮轻声道。她声音很轻,
却惊动梁上积灰,簌簌落下像一场小雪。剑炉原是大邺皇室炼“尸解仙”的禁地。三百年前,
永昭帝为求长生,以亲弟为药引,欲把萧庭霄炼成“活尸丹”。丹未成,阮青阮以身殉剑,
一剑劈开丹炉,自此炉毁人散。如今只剩半截焦黑铜胎,像被掏空的巨兽尸骨,
蹲伏在黑暗尽头。炉心处,悬着一只剑匣。匣长七尺,以玄铁为骨、人皮为囊,
皮上还残留淡青色刺青——是一枝折枝桃花,花蕊却用朱砂点了七滴,像七粒血痣。
阮青阮驻足,仰头。剑匣感应到却邪剑气,竟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嗡鸣。铁索“哗哗”抖动,
震落炉壁残灰,露出密密麻麻的符咒。符纸早被岁月蚀空,
只剩朱砂字还红得刺目:——“以魂封魄,以煞镇情。”萧庭霄抬手,指尖刚触及剑匣,
符咒便燃。火舌幽蓝,舔上他腕骨,发出“嗤嗤”声,却烧***那层冷白皮肤。
“还是这么凶。”他笑,像笑一个闹脾气的小孩。阮青阮把却邪剑横举过眉,剑尖指向剑匣。
“我当年劈炉后,把另一半魂魄封在这里。”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
“……也封住了你的味觉。”萧庭霄偏头,獠牙在唇下若隐若现。“所以这三百年,
我尝不出血味,只记得你的唇是甜的。”剑匣开了。没有惊天动地,只一声极轻的“咔哒”,
像谁扣响了前世的一扇门。匣内铺着一张完整人皮,皮上刺着与阮青阮锁骨一模一样的疤。
人皮心口处,嵌着半枚玉珏——缺的那一半,正挂在萧庭霄颈间。他摘下玉珏,两半合拢,
严丝合缝。玉面浮现一行小字:“欲得返魂,先偿一命。”阮青阮忽然笑了。“原来我当年,
连遗言都替自己想好了。”她转身,背对剑炉,褪下半边嫁衣。雪色中背脊瘦削,蝴蝶骨下,
有一道旧伤——那是当年萧庭霄被锁在丹炉时,她替他挡下的一道天雷。“用我的命偿,
够不够?”她问,声音轻得像雪落剑锋。萧庭霄没有回答。他抬手,
指尖点在她背脊那道疤上,一路滑到颈后。那里有一粒朱砂痣,小得像一粒血沙。“阿阮,
”他低声道,“我舍不得。”舍不得,也得舍。炉外忽传铁甲铿锵,
火把的光如潮水漫进来——新朝锦衣卫已至。为首者陆珣,面白无须,
颈间悬一枚鎏金八卦镜。镜光照到萧庭霄脸上,他眼尾那道裂痕便渗出黑血。“奉旨焚尸。
”陆珣声音尖细,“僵尸当诛,余孽当灭。”阮青阮抬手,却邪剑横于身前。剑身血丝骤亮,
映得她眼底一片金红。“想焚他,先焚我。”陆珣嗤笑,八卦镜一转,镜光化作火线,
直扑剑炉。火线所过,人皮剑匣“轰”地自燃,幽蓝火苗窜起丈余。萧庭霄忽然伸手,
穿过火线,一把抓住剑匣残余。人皮在他掌心蜷曲、焦黑,发出尖锐啼哭。他却笑了,
獠牙尽露。“阿阮,借我半魄。”阮青阮尚未回应,他已低头,吻住她颈侧那粒朱砂痣。
齿尖刺破皮肤,血珠滚落,被他含在舌尖。火线在这一刻凝固。时间像被冻住的河,
陆珣的惊呼卡在喉咙。血渡,魂归。阮青阮瞳孔骤缩,看见萧庭霄眼底那道裂痕里,
涌出无数细碎光点——那是她当年封在剑匣的半缕生魂,如今顺着齿痕,流回她体内。
火线熄灭,八卦镜“咔啦”一声裂成两半。陆珣踉跄后退,喉间发出“咯咯”怪响,
像被无形之手扼住。萧庭霄松开她,唇角沾血,笑得温柔又狰狞。“阿阮,现在我有心跳了。
”阮青阮抬手,覆在自己左胸。那里,心跳声“咚、咚、咚”,一声比一声急,
像有人在里面擂鼓。却不是她的心跳——是他的。锦衣卫退散,丹炉余烬里,
却邪剑自行飞起,悬于二人头顶。剑身裂纹尽消,唯余一道极细的红线,从心口蜿蜒至剑尖。
阮青阮伸手,指尖触到红线,烫得发颤。“萧庭霄,”她第一次唤他全名,
“你给了我你的心跳,那你用什么活?”他握住她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空洞如鼓,
却有一粒小小的东西在跳动——是半枚玉珏,嵌在心骨之上,替他续命。“用这个。”他答,
声音低得近乎耳语,“换你一世桃花。”炉灰深处,忽然滚出一物。是那只桃木小人,
被火烧得焦黑,只剩轮廓。小人头顶,歪歪扭扭的“阮”字却还清晰。阮青阮弯腰拾起,
吹去浮灰。小人“咔”地一声,裂出一道缝,
缝里渗出淡粉色——像极了一朵将绽未绽的桃花。萧庭霄看着她,眼底裂痕渐渐愈合。
“阿阮,”他轻声道,“我们回家。”阮青阮握紧桃木小人,点头。“好,回家。”炉外,
雪停了。一线晨光透过铜宫破瓦,照在二人相携的手上——那手,一冷一暖,却十指紧扣,
像扣住了一场迟到了三百年的洞房。第三章:骨灯从铜宫到江南,要过一条死江。
江名“望昭”,永昭帝赐的名,如今昭已亡,只剩一望无际的尸水。水面浮着碎冰,
冰里冻着睁眼的死人,像一盏盏熄灭的河灯。阮青阮立在船头,却邪剑横膝。
嫁衣已换作素白,袖口仍绣半截残凤,凤首不知去向,只剩羽翅,欲飞不飞。萧庭霄披玄氅,
替她挡江风。氅下的心跳一声急一声缓——那是她的心跳,借给了他,便不肯安分。
“过了江,就是江南。”她指向雾中,“我梦里常去,桃花开得像火,烧***雪。
”萧庭霄没说话,只握住她冰凉的手指。指尖那截朱绳已发乌,却仍旧系得死紧。
船尾的老艄公忽然咳起来,咳声空洞,像敲一面破鼓。阮青阮回头,
见老人肩上落着一层灰——那不是雪,是骨粉。“死人撑船?”她低问。艄公咧嘴,
牙缝漆黑:“活人渡不过望昭江,只有死人肯渡死人。”萧庭霄抬眼,眸底暗金流转,
艄公便缩了脖子,竹篙一点,船行如飞。江南也有雪,薄得像纸,一戳就破。
镇口一条青石街,尽头挂着一面酒旗,旗上写“骨灯”二字,墨迹被雨水晕开,
像两条交尾的黑蛇。铺子里没灯,只一排排灯架。灯骨是人骨,灯罩是人皮,
灯芯是浸了人油的头发。店主是个驼背老妪,脸藏在帷帽里,声音却脆生生的,
像十七八岁的少女。“贵客要灯?保平安、锁冤魂、招远人,应有尽有。
”阮青阮停在最后一盏灯前。灯骨小,像孩子的臂骨;灯罩白,画一枝桃花,花心一点朱砂,
与她颈侧的痣一般大小。“我要这盏。”老妪掀开帷帽一角,露出半张焦黑的脸,
唇角却翘着:“姑娘好眼力,这盏名‘春迟’,十年只亮一次,一次只照一个人。
”萧庭霄掏出半枚玉珏,搁在案上:“照两个人。”老妪瞥了玉珏一眼,
笑纹更深:“僵尸王爷要做人,价码可高。”她枯指蘸了灯油,
在案上写一行小字:——以骨为芯,以魂为油,灯亮则人聚,灯灭则魂散。阮青阮提笔,
在“人”字旁添了一横,成了“入”。“魂散太轻,”她道,“我要魂归。”夜半,
骨灯铺后院。雪停了,月光像一把钝刀,割不开浓黑。老妪支起一口铜盆,盆里烧的不是炭,
是碎骨。蓝火苗舔上来,映得人脸发青。萧庭霄解衣,露出心口——那里嵌着半枚玉珏,
玉下皮肉早无血色,却有一线红丝,顺着血脉游走。“借你一根肋骨。”老妪道,“做灯芯。
”阮青阮按住他:“用我的。”老妪摇头:“姑娘是活魂,骨里有火,烧得太旺,
会熬干他的命。”萧庭霄笑,獠牙在月下泛冷光:“一根肋骨,换一夜桃花,值。
”匕首是他自己拔的,刃薄如纸,贴着骨缝滑进去,像剖一条鱼。血没涌,只渗出一缕黑雾,
雾里有细小的人脸,张嘴无声尖叫。老妪拿铜勺接了,往灯盏里一浇,“滋啦”一声,
火苗蹿起三尺高,竟带了桃花香。阮青阮伸手,指尖沾了火,不疼,只觉暖。“萧庭霄,
”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唤他,“疼不疼?”他摇头,把肋骨递给她。骨色莹白,末端沾一点红,
像雪里落梅。“灯芯有了,”他低声道,“还差灯油。”灯油需魂。活人魂太重,
死人魂太冷,唯有半生半死者最合宜。阮青阮割破掌心,血滴入灯盏,血珠浮在骨面上,
滚成小小的人形。老妪掐诀,人形便长出手脚,抱住肋骨,一寸寸融化,化作金红油膏。
油面映出阮青阮的脸,却比她本人更艳。“春迟”亮了。灯罩上的桃花忽然活了,花瓣舒展,
花蕊滴出露水,落地成珠。萧庭霄伸手接,珠子在他掌心碎成粉,粉里爬出一粒新芽,
眨眼长成桃枝,枝头花苞累累。“只开一夜,”老妪提醒,“天亮前,
你们得把该走的路走完。”骨灯置船头,船是纸扎的,轻得像鸿毛。江面无波,
灯影却晃得厉害,照出两岸无数虚影:有披嫁衣的少女,有戴枷锁的王爷,有燃烧的铜宫,
有劈裂的丹炉……每一幕都是他们死过的证据。阮青阮伸手去碰,影便碎。“假的。
”她喃喃。萧庭霄握住她手腕:“真的在这里。”他把她掌心贴在自己左胸——那里,
心跳正一下一下,撞得她指尖发麻。“你的心跳,”她笑,“借错人了,跳得这么急。
”他低声道:“它在告诉你——它想回你身上。”灯油燃到一半,江面忽然涨潮。
潮头不是水,是桃花。花浪卷着碎冰,一浪高过一浪,浪尖站着个戴帷帽的女子,衣摆翻飞,
像一面招魂幡。阮青阮眯眼:“那是我?”萧庭霄挡在她前:“是也不是。”女子抬帽,
露出一张空白的脸——没有五官,只有颈侧一粒朱砂痣,红得刺目。女子伸手,
指向阮青阮心口。指尖所及,嫁衣裂开,露出雪白皮肤,皮肤下却透出桃枝纹路,
像有人在她体内种了一棵树。萧庭霄的肋骨灯芯“啪”地爆了个灯花,火光骤暗。
老妪的声音远远传来:“灯快灭,快斩影!”却邪剑出鞘,阮青阮一剑劈向空白脸。
剑光过处,桃花浪裂成两半,浪尖女子碎成无数花瓣,花瓣落在江面,竟是一封封旧信。
信笺泛黄,字迹却新,皆是她当年写给他的——“庭霄,今日雪大,铜宫梅开第一枝,
我替你折了,插在瓶里……”“庭霄,御厨做了桂花糖,我藏了一颗,
等你来尝……”最后一封,只有一行:“庭霄,若我先死,你会忘了我吗?
”阮青阮跪在船头,拾信,指尖发抖。萧庭霄从背后环住她,下颌抵在她发顶。“忘了所有,
唯独没忘你。”灯芯“噗”地一声,熄了。骨灯灭时,纸船正好靠岸。岸上是江南,
却没有桃花。雪覆焦土,千里赤地,只一株枯桃立在渡口,树干焦黑,
枝头颤巍巍一朵粉白花——正是十年前,萧庭霄以发丝温养的那朵。花下,新掘了一个土坑,
坑旁插着木牌,上书:“阮青阮之墓。”字迹是她自己的,血写。
阮青阮怔住:“我何时给自己挖了坟?”萧庭霄抚过木牌,指腹沾泥。“在你殉剑那日,
”他道,“我亲手埋的。”他抬手,掌心躺着那截肋骨,灯芯已尽,骨色却更白,像一瓣雪。
“骨为灯芯,魂为灯油,灯灭骨存……”他把肋骨插在坟前,轻声续完——“骨存,
则缘不灭。”雪停了,东方既白。枯桃树忽然抽枝,花苞一瞬全开,粉白花瓣纷纷扬扬,
落在坟头,落在二人肩头。阮青阮伸手接花,花在她掌心化成水珠,
水珠里映出小小的人影——影是少年的萧庭霄,跪在铜宫阶下,背脊挺直,颈戴锁链。
她忽然记起:那是永昭三十七年,她第一次见他。“原来,”她轻声道,“春迟的不是花,
是我们。”萧庭霄握住她手,十指相扣。“现在也不晚。”晨光穿透云层,照在肋骨灯芯上,
骨面浮起一行极淡的字:——来世江南,桃花为证。风过,字散。二人并肩,
向桃花深处走去。身后,枯桃树“哗”一声,花落尽,枝桠间冒出新芽。芽尖上,一点朱红,
像极了他腕上那截断绳。第四章:还魂桃花尽头的江南旧城,有条无灯巷。
巷口悬着一块歪斜木匾,被雨水泡得发胀,隐约可辨“药王庙”三字。庙早废,神像断头,
香案积灰,却夜夜传出药香。——不是救人的药,是招魂的饵。阮青阮与萧庭霄到时,
正值子时。药香混着潮气,凝成一缕缕白雾,在巷中游走,像寻找躯壳的幽魂。萧庭霄止步,
抬手按住胸口——那里心跳忽急忽缓,仿佛有另一颗心脏要破胸而出。“阿阮,”他低语,
“有人在挖我的心。”阮青阮握紧却邪剑,剑尖指地。剑身血丝忽明忽暗,
映出巷壁斑驳壁画:一幅是少女执剑劈炉,一幅是王爷戴枷饮血,第三幅却空白,
只剩一截朱绳,悬在画中,似落非落。“壁画在等结局。”她轻声说。话音未落,
药香骤然转浓,巷尾传来“咚——咚——”更鼓声。鼓不是木,是空胸腔拍出的回声。
鼓声尽头,是一间灯火幽绿的铺子。门楣无匾,只悬一盏人皮灯笼,灯罩上画着一株桃,
花心滴黑血。铺内排满琉璃罐,罐里泡着各色器官:有婴孩的掌,少女的舌,
书生的眼……最深处,一只琉璃缸空着,缸壁贴符:“缺一味药引:僵尸心,活人魂。
”柜台后,青衣郎中负手而立,脸戴半截银面具,露出的下颌光洁无纹。见二人入内,
他微微颔首,声音清越:“贵客临门,可是来补缺的?
”阮青阮目光落在郎中腕上——一段朱红丝绳,与他二人那根断绳,纹理竟严丝合缝。
萧庭霄眸色骤沉,獠牙无声探出。郎中却笑,指尖在柜台轻敲,鼓声便止。“莫慌,
我只是个生意人。”“什么生意?”“还魂。”他抬手,指向空琉璃缸:“僵尸无心,
借人心跳,三日后必亡;活魂残缺,若无归引,永世无回。我有药方,
只差最后一味——”他指尖一转,指向阮青阮,“——你的记忆。”阮青阮未语,
却邪剑已横于郎中颈侧。剑锋过处,银面具裂开一线,露出底下焦黑皮肉,却不见血。
郎中叹息:“姑娘的剑,斩得开铜宫,斩不开天命。”他袖袍一拂,
药铺四壁忽化透明——外头是熊熊火海,火中丹炉倒立,炉口正对着萧庭霄心口,
一缕金红血气被隔空抽出,丝丝缕缕,飘向缸中。“新朝皇帝在炼长生丹,”郎中声音飘忽,
“缺最后一味‘返魂’。我替他收药引,二位却自己送上门来。”火海映出帝京金殿,
萧璟高坐龙椅,手捧半颗心脏——心跳声正与萧庭霄胸腔里的那颗同步,一声急一声缓。
阮青阮手腕翻转,剑光劈开火幕。火幕碎成纸灰,却见郎中已退至药柜尽头,
手捧一只小小瓷钵。钵里盛着漆黑药汁,汁面浮着一截断绳,正是萧庭霄腕上那根。
“喝了它,”郎中将瓷钵递向阮青阮,“你忘掉他,他忘掉痛,两不相欠,各得圆满。
”药汁翻涌,映出无数画面:少年王爷跪在铜宫,少女嫁衣燃火,
桃花渡口纸船……画面尽头,皆是一片空白。阮青阮抬手欲接,萧庭霄却先一步夺过瓷钵。
“我来喝。”獠牙刺破唇,黑血滴入钵中,药汁竟沸腾。郎中面色微变:“僵尸无魂,
饮之即散。”萧庭霄低笑:“散便散,只要她记得。”瓷钵将倾未倾,阮青阮忽以指为刃,
划开自己眉心。一点朱砂血溅入钵中,与黑血交融,凝成一粒红丸。“僵尸无心,活人无忆,
”她轻声道,“那就换。”她握住萧庭霄手腕,指尖朱绳一绕,竟将二人脉息系在一处。
却邪剑横挥,剑光剖开二人掌心——一手无血,一手血涌。血流交汇,凝成第二粒红丸,
浮在剑尖。郎中倒退一步,银面具彻底碎裂,露出一张与萧庭霄七分相似的脸,
只是眼角没有裂痕。“你是……”阮青阮失声。“我是他三百年前被永昭帝剜出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