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流水线上的咸鱼
巨大的排风扇在头顶嗡嗡作响,却吹不散那股黏腻的闷热,只把噪音均匀地泼洒在每个人头上。
许乐感觉自己像一颗被焊死在流水线上的螺丝。
面前传送带永无止境,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金属手机外壳。
他的工作单调到令人窒息——拿起外壳,对准定位孔,用电批“滋滋”两声拧紧两颗指定的螺丝。
然后重复。
一分钟拧多少颗?
他没数过,只知道自己从早上八点坐下,除了中午狼吞虎咽了十五分钟食堂那难以下咽的饭菜和一次厕所冲刺外,他的***就没离开过这张硌人的塑料凳。
手腕酸胀,指关节发麻,眼前的螺丝孔己经有点重影。
“啪!”
一只油腻腻的手套猛地拍在许乐面前的台子上,震得电批都跳了一下。
“许乐!
***眼睛长裤裆里了?!”
线长王德发那张油腻肥胖的脸挤到他面前,唾沫星子带着隔夜的蒜味喷到许乐脸上,“这外壳你拧歪了两颗!
后面质检打回了十几个!
扣钱!
这个月绩效奖你别想要了!”
王德发的声音又尖又利,像把生锈的锯子在切割金属,瞬间盖过了车间的噪音,引来周围几道麻木又带着点怜悯的目光。
许乐抬头,眼皮沉重地掀开,看到王德发指着他拧过的一个外壳。
定位孔确实有点偏移,导致旁边固定摄像头的螺丝孔位被挡了一点。
这在紧张枯燥、抢时间赶产量的流水线上是常有的事。
“线长,这个偏差在公差范围……” 许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有点沙哑,试图争辩一句。
“放屁!”
王德发猛地一挥手打断他,唾沫星子差点溅进许乐眼睛里,“公差范围?
图纸公差你定的?!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再狡辩,今天工时就给你扣光!
我看你就是骨头轻了!”
他指着许乐的鼻子,那副嘴脸让许乐胃里一阵翻涌。
周围的目光更密集了,带着麻木中的一丝看戏意味。
“妈的,认不清自己的身份!
一个破拧螺丝的,还跟我谈公差?
给老子好好拧!
再出错,明天就滚去清洗车间!
听清楚没有?!”
王德发的手指几乎戳到许乐额头。
屈辱像冰冷的虫子,顺着脊椎往上爬,许乐攥紧了手中的电批,塑料的壳子硌得掌心生疼。
他低下头,没再看王德发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听清楚了。”
“哼!
废物点心!”
王德发骂骂咧咧地走了,像只得胜的公鸡。
传送带还在吱嘎吱嘎地转,新的外壳又来了。
许乐麻木地拿起,对孔,电批落下——“滋滋”——两颗螺丝旋入。
汗水顺着他黝黑的鬓角滑落,砸在油腻的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他不能出错,不能停下。
没了绩效奖,他那点微薄的底薪,扣掉房租水电,剩下的钱连老家生病的爹每个月买药的钱都要凑得紧巴巴。
生活就是面前这条永无止境的传送带,上面载着日复一日的卑微、疲惫和无望。
他的未来,似乎和这些被精准拧入孔位的螺丝钉没什么区别——牢固、微小、毫不起眼,永远深嵌在冰冷的金属里,不见天日。
宿舍?
那是另一个炼狱。
八个男人挤在不足二十平米的狭小空间里。
汗味、脚臭、劣质香烟味混合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浊流。
铁架子床年久失修,稍微翻个身就嘎吱乱响。
公共卫生间又脏又湿,高峰期排队能让人憋出内伤。
唯一的好处是离厂区近,走路只要十分钟,但这十分钟也是压榨殆尽的一天里,仅存的放空时间。
许乐对面下铺的是张志强,跟许乐差不多时间进厂的。
他此刻正叼着根烟***,躺在床上刷着屏幕碎裂的手机短视频,外放的土嗨音乐吵得人头疼。
角落里李海在跟家里人视频,声音很大,操着浓重的方言,似乎在为下个月妹妹的学费发愁。
许乐把自己埋进硬邦邦的被子里,试图隔绝这令人绝望的环境。
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个身影——林月如。
她是整个金盛电子厂三千多男工心里公认的“厂花”,在质检车间。
人如其名,五官精致得像画里走出来的一样,特别是那双眼睛,黑亮得像是山涧里的清泉。
身材高挑匀称,即使是穿着灰扑扑的宽大工服,也难掩那份动人的曲线和清纯的气质。
厂子里的男人们看她的眼神,都冒着绿光。
包括那个肥猪一样的王德发。
许乐只远远地见过她几次。
一次是食堂打饭,她排在前面的窗口,背影就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她打完饭转身时,不小心和端着汤的许乐对视了一秒。
那眼神很平静,没什么温度,像看流水线上的一颗螺丝钉,随即就移开了。
还有一次是下班,她和一个同样漂亮点的女孩有说有笑地走着,那银铃般的笑声隔着小广场飘过来,让疲惫了一天的许乐怔了好一会儿。
她的工牌尾号是071,这个数字像被烙铁烫在了许乐的记忆里。
她是高悬在天边纯净的明月。
而许乐自己,是在污水沟里为了温饱挣扎的烂泥。
凭什么?
这念头像毒蛇一样噬咬着许乐的内心。
凭什么王德发那种***能靠着一点小权作威作福?
凭什么同样是打工,别人活得轻松一点,他却要像条狗一样被呼来喝去?
凭什么……林月如那样的女孩,连正眼都瞧不到自己一下?
不甘,愤怒,还有如同野草般在绝望土壤里顽强滋生的欲望——想要有钱!
想要尊重!
想要睡在柔软干净的大床上!
想要……让林月如那样的女孩,用另一种崇拜的眼神看着自己!
这念头如此强烈,几乎要冲破他麻木的胸腔,却在现实的冰冷壁垒前撞得粉碎。
没钱没技术没学历,拿什么去改变?
他只是一个拧螺丝的,最底层的那种。
夜深了,宿舍里的呼噜声此起彼伏,磨牙声、梦呓声交织在一起。
许乐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那盏蒙着厚厚灰尘、光线昏黄的白炽灯。
手机屏幕亮起,时间显示凌晨一点。
明天依旧是一成不变、令人作呕的工作日。
他疲惫地闭上眼,手腕的酸痛伴随着深入骨髓的绝望,一起沉入无边的黑暗。
生活这口黏稠的油锅,他好像真的要被煮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