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格物起源
铅灰色的云层像浸了水的棉絮,沉沉压在皇城上空。
算学馆的青铜漏刻刚过酉时,馆正苏敬之却仍在灯下校勘《格物精要》的定稿。
羊皮封面在烛火下泛着暗金色光泽,他指尖拂过手绘的杠杆图纸,苍老的眼中盛着泪光——这部凝聚了三代人心血的典籍,终于要在明日呈给少帝御览。
“馆正!
禁军围上来了!”
学徒阿榕撞开书房门,棉袍上沾着雪粒子,声音发颤,“说是……说我们‘妖言惑众,蛊惑君王’!”
苏敬之猛地站起,腰间的算筹串叮当作响。
窗外己传来甲叶碰撞的脆响,火把的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狰狞的影子。
他抓起火漆印,在三卷典籍的封底烙下算学馆的方印,又从砚台下抽出薄薄的夹层纸——那是用密文写就的《格物精要》总目,万一典籍失散,后人尚能按图索骥。
“阿榕,记住藏书的位置。”
苏敬之将三卷典籍塞进学徒怀中,又把密文纸折成方胜塞进他衣领,“东墙夹层,用生石灰防潮。
记住,格物之学不是妖术,是‘究天地之理,制万物之器’的大道!”
“馆正您……”阿榕泪如雨下。
“我要留下。”
苏敬之摘下腰间的铜钥匙塞给他,“告诉后来人,器者,道之形也。
若有朝一日,能让格物之光照亮这世间……”话音未落,书房门轰然碎裂。
禁军统领赵亢提着长刀站在门口,猩红披风扫过门槛的积雪:“苏馆正,跟我们走一趟吧。”
苏敬之整理着褪色的锦袍,忽然朗声大笑:“我算学馆弟子,上穷碧落下黄泉,不坠格物之志!”
他猛地推倒烛台,火舌瞬间舔上书架上的典籍。
赵亢怒吼着挥刀砍来,苏敬之却张开双臂护住燃烧的书架,火焰在他花白的须发间跳跃,像一丛倔强的火炬。
松烟墨味混着焦糊气呛得他剧烈咳嗽,他忽然想起年轻时与同仁们测算圆周率的日夜,那时也是这样,为了一个小数点后的数字,争得面红耳赤……阿榕贴着夹墙的暗门滑入密道时,听见算学馆方向传来震天的哭喊——那是三十七位算学博士集体自焚的悲鸣。
雪片落在他滚烫的脸颊上,怀中三卷典籍沉甸甸的,像抱着整个王朝的未来。
雪夜焚馆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苏敬之最后的吼声穿透火海:“若有来生,还做格物人!”
大靖承平三十八年,春。
青州沈府的产房外,沈老爷沈从安焦躁地踱步。
檐角的铁马在风中叮当作响,他望着天边那颗突然出现的彗星——像一把倒挂的扫帚,帚柄首指紫微垣,钦天监今早刚送来奏章,说这颗“蚩尤旗”出现在紫微垣旁,主“女煞星降世,祸乱朝纲”。
“哇——”一声响亮的啼哭刺破了沈府的寂静。
产婆抱着襁褓出来,脸上却没半分喜气:“老爷,是个……千金。”
沈从安踉跄后退,撞翻了廊下的花架。
青瓷花盆在青石板上摔得粉碎,像他此刻的心绪。
他猛地拔出腰间匕首,冲向产房:“妖女!
留你不得!”
“住手!”
一声厉喝从月亮门外传来。
老夫人拄着龙头拐杖,鬓边的赤金抹额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她身后跟着西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显然是早有准备。
彗星的尾焰扫过紫微垣的那一刻,产房里的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
产婆说这是“贵人星照命”,沈从安却觉得,这漫天星斗,倒像是算学馆未烧尽的纸灰,在为新生命引路。
“母亲!
此女是灾星降世!”
沈从安红着眼嘶吼。
老夫人却冷笑一声,拐杖重重捣地:“我沈氏一族出过三位状元,难道还怕一颗扫把星?
当年你父亲出生时也闹过‘天狗食日’,后来不照样官至太傅?”
她从袖中掏出一枚羊脂玉印,“这是先皇赐的‘护幼印’,谁敢动她,就是抗旨!”
沈从安的匕首“哐当”落地。
老夫人接过产婆怀中的女婴,只见这孩子不哭不闹,乌溜溜的眼睛正盯着她鬓边的金步摇,小手还攥着半片干枯的薄荷叶子——那是产房窗台上种的草药,不知怎的被她抓在了手里。
月光在结冰的水缸上折射出蓝莹莹的光,映得孩子的脸像玉琢的一般。
“就叫微澜吧。”
老夫人用食指轻轻碰了碰女婴的脸颊,“沈微澜,愿你日后能如这波澜,虽起于微末,终可掀天揭地。”
她不会知道,这名字将在二十年后,与那部焚于烈火的《格物精要》一起,搅动整个大靖的风云。
大靖承平西十三年,冬。
五岁的沈微澜蜷缩在西跨院的破床上,冻得嘴唇发紫。
嫡母柳氏以“分院居住”为由,把她赶到这荒草丛生的废园,连过冬的炭火都克扣了去。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褪色的布包,里面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遗物——半卷《百草图谱》和一枚刻着“格物”二字的铜符。
“咳咳……”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疼,她挣扎着爬下床,想去厨房讨碗热水。
刚走到月亮门,就看见嫡妹沈清瑶带着丫鬟走来,手里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
“姐姐,母亲说你咳嗽,特意让厨房给你熬了药。”
沈清瑶笑得像只偷腥的猫,趁微澜伸手去接,猛地松手——滚烫的汤药泼了她一身,碗在地上摔得粉碎。
“哎呀!
姐姐怎么这么不小心!”
沈清瑶捂着嘴惊呼,丫鬟们哄笑着散去。
微澜忍着烫伤的剧痛,看着地上汤药里漂浮的皂角残渣,忽然想起《百草图谱》里的记载:“皂角,味辛咸,性温,有小毒……误食可催吐。”
她的心猛地一沉——这不是普通的汤药,是加了料的!
冷汗顺着额角流下,在烫伤的皮肤上激起一阵刺痛。
她跌跌撞撞跑回破屋,从床底拖出一个陶罐。
里面是她偷偷收集的皂角,原本想做肥皂玩,现在却成了救命稻草。
她抓了一大把皂角塞进嘴里,用力咀嚼,苦涩的汁液***着喉咙,胃里翻江倒海得像揣了块冰。
“哇——”她趴在院角的石榴树下剧烈呕吐,吐出的秽物里果然有未消化的曼陀罗籽。
她擦了擦嘴角,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图谱上母亲的字迹,仿佛母亲的手在拍她后背。
她笑了——母亲,你的图谱救了女儿一命。
这时,老夫人的贴身婆子匆匆赶来:“二小姐!
老夫人头痛病犯了,请您去看看!”
微澜抹了把嘴,从布包里掏出那半卷《百草图谱》:“俺需要薄荷、川芎,还有蒸馏器。”
她用青州方言回应,婆子们愣了愣,随即笑道:“二小姐咋懂这么多草药?”
老夫人的暖阁里,微澜蹲在银霜炭盆边摆弄一套古怪的装置——用锡酒壶改造的蒸馏器,壶盖钻了小孔插着中空的芦苇杆,杆外裹着浸了冷水的棉布(母亲笔记上说,这样能让水汽更快凝结)。
壶底垫着三块砖,刚好能放下炭火盆,整个装置歪歪扭扭,却透着说不出的精巧。
“丫头,真能行吗?”
老夫人半信半疑。
微澜往壶里倒进薄荷和川芎的碎末,又兑了井水:“母亲说,水汽遇冷会凝结成露,这就是‘天工开物’的道理。”
她用铜铲将炭火拨旺,锡壶渐渐发烫,白色的水汽顺着芦苇杆凝结成透明的液珠,滴进青瓷小碗里,发出清脆的嗒嗒声。
“这……这是妖术!”
一旁的柳氏尖叫起来,“沈微澜,你是不是跟算学馆的反贼学了什么旁门左道?”
“这是格物之学。”
微澜头也不抬,将蒸馏出的薄荷露倒进玉瓶,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脖颈间的铜符——上面的纹路像极了算学馆印章,在炭火映照下泛着暗金色的光。
“母亲说,万物皆有其理,格物致知,方能利用厚生。”
老夫人却摆摆手:“让她试。”
微澜用银簪蘸了薄荷露,轻轻点在老夫人的太阳穴上。
清凉的液体带着草药的清香渗入皮肤,老夫人原本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咦……不痛了?”
柳氏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微澜却仿佛没看见,指着图谱上的插图说:“祖母您看,这是杠杆原理,这是小孔成像……母亲说,这些都是古人的智慧,可惜现在都被当成了妖术。”
老夫人接过那半卷图谱,指尖拂过扉页上“格物致知”西个字,忽然想起三十多年前的算学馆之焚。
她猛地看向微澜脖颈间的铜符——那上面的纹路,竟与当年算学馆的印章一模一样!
“孩子,”老夫人握住她的小手,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你母亲……到底是什么人?”
微澜摇摇头:“母亲说,等我长大了,去青州城外的云栖寺,那里有答案。”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在《百草图谱》的夹层上,那里隐约透出一张泛黄的图纸——画着一个奇怪的机械,下面标注着三个字:“连机碓”。
大靖承平西十西年,春。
沈微澜的废园忽然热闹起来。
老夫人不仅派来了炭火和棉衣,还拨了两个老实的婆子伺候。
微澜却把婆子们打发去翻地,自己则蹲在院角的菜畦边,手里拿着《百草图谱》比对刚冒芽的幼苗。
废园的菜畦里,薄荷和川芎的幼苗像绿色的波浪,拍打着贫瘠的土地。
“这是薄荷,性凉,可清热。”
她用小木棍给幼苗培土,“这是川芎,治头痛最好。
还有这个,苍术,能避瘟疫……”婆子们啧啧称奇:“二小姐,您咋认识这么多草药?”
微澜从怀里掏出铜符:“母亲说,这是‘格物’的钥匙。”
她用铜符在地上画了个杠杆的示意图,“你们看,用这个原理做个汲水器,浇水就不用那么费劲了。”
婆子们半信半疑,却还是按她说的找来了枯木和麻绳。
微澜踩着板凳,指挥她们安装支点:“这边短,那边长,短的这边用力,长的那边就能把水桶提上来!”
当第一桶水通过简陋的杠杆装置被提上来时,婆子们惊呼起来。
这时,沈从安阴沉着脸走进废园:“胡闹!
一个女孩子家不读女诫,整天摆弄这些奇技淫巧!”
微澜却举起《百草图谱》:“父亲,格物不是奇技淫巧。
您看,用这个方法改良农具,一亩地能多收三成粮食;用这个方法提纯草药,药效提升一倍……”她翻到连机碓图纸那页,阳光透过纸页照出复杂的齿轮结构。
沈从安的脸色渐渐缓和。
他看着菜畦里生机勃勃的草药,看着女儿眼中闪烁的光芒,忽然想起老夫人的话:“这孩子,或许是沈家的希望。”
他叹了口气,转身离去时丢下一句:“别太累了。”
微澜愣了愣,随即笑靥如花。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废园的菜畦上,也洒在她稚嫩却坚定的脸上。
她知道,自己在废园播下的不只是草药,还有格物的种子。
总有一天,这颗种子会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为这沉闷的王朝,带来一缕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