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 旧名如烙
顾忘归每日替村里人看诊、采药，回家后便坐在小院石桌前教狸念生识字。
那日之后，她一首维持着人形，姣好的面容，清冷中带着稚气。
初学人言，每个字都要念三遍才记得住，但她学得认真，眼神专注如猫扑蝶。
顾忘归翻出一本《蒙学千字文》，以手指字，一字一句教她：“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她念得磕绊，咬字生硬，唇音绵软：“天……地……玄……荒……不是‘荒’，是‘黄’。”
他笑着纠正，“你的舌头卷的太多了。”
狸念生皱起眉，认真点头，又重新来一遍。
这般日子一连几月，因为很认真，她学得很快。
不但会说话，连人情礼俗也渐渐懂了。
只是有一件事她始终疑惑。
“顾生。”
那天她站在树下，唤住了正晒草药的少年。
“嗯？”
顾忘归转过身来，见她蹙着眉，忍不住笑了，“怎么突然叫我顾生了？”
“你不是说你叫顾忘归吗？
可村里人都叫你顾生。”
狸念生的声音软软的，眼里有认真，“‘顾生’是你原来的名字？”
顾忘归怔了下，抬眼望着天色，沉默半晌才开口：“‘顾生’是我爹娘起的。
我之前，一首是叫这个。”
狸念生安静地看着他。
“我记不清他们长什么样了。”
他低声说，“只记得那年冬天，他们带我去镇上，说是走亲戚，可后来……他们把我卖给了一个财主家。”
“那时候我太小，以为他们只是忘了把我接回去。
傻乎乎地等了一年又一年。
还跟自己说，他们只是忘了回来......忘归。”
他说完这两个字，嘴角扬起一个微不可见的笑，有些苦涩。
“所以后来我就自己给自己取了这个名字，顾忘归。”
狸念生怔住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平日里温文有礼，沉稳又开朗，可此刻的语气，却像揭开伤疤时溢出的痛意。
“你后来见过他们吗？”
她轻声问。
顾忘归眼底压着一层灰。
“见过。”
他声音很轻，“那年我十西岁，财主病重，请了大夫，我拜了师父，跟着学了几年药理。”
“后来有一日，师父来府上叫我去一户人家帮忙，他心善，告诉我请大夫的正是当年把我卖到这的父母。”
顾忘归顿了顿，有些黯然道：“是我母亲病了，我去送药，结果看到她对着另一个孩子喊‘我儿’，还说什么‘娘要是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孝顺你爹’。”
他笑了一声，很轻。
“那一刻我才明白，我不是他们的孩子了，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不是了。”
狸念生伸出手，笨拙地握住了他的衣袖。
“我在那户人家前跪了整整一夜，没人出来，第二天我就走了。”
“师父跟我说，我不用回府上了，要我跟着他进山，后来我就定居在这桃溪。”
“也好。”
他顿了一下，望着山林，“忘归，忘就忘了吧。”
他声音低到几不可闻，可狸念生听得清清楚楚。
她咬了咬唇，站起身，从背后轻轻抱住他。
“我不会走的。”
她声音有些结巴，“我会……一首在。”
顾忘归一愣，随即轻轻握住她的手。
“傻丫头。”
他低低一笑，没有说话，只任风穿过满院桃花。
这一夜，狸念生坐在窗前久久不能入睡。
她一遍遍回想着顾忘归说话时的神情，脑中却浮现出那日他抱着自己，在雨中喃喃低语的模样。
“你若真是灵物，可千万别像人那般负我。”
她那时不懂“负”是什么意思，可现在，好像慢慢懂了。
她开始觉得，她的心里，有一处地方，为他悄然留了位置。
春末夏初，顾忘归开始带狸念生一同外出行医。
她帮他背药篓、记病人药方、分辨草药，凡是人类的事务，她都认真学习。
她虽是猫妖所化，但己不似往昔灵动如风，反倒在烟火中渐渐生出温润的气息。
村里的人们对她好奇又不敢妄言，私下议论纷纷。
“那顾生身边的姑娘是谁？”
“常跟着他出诊，莫不是他媳妇？”
顾忘归正为人诊脉，听得耳边笑声，微微一顿，淡淡回了句：“不是，是我救下的旧识。”
狸念生站在不远处，低头翻着药包的手停了一下。
她理解他的否认，却仍觉心头像被一根细线轻轻一勒，紧得难以呼吸。
那夜回到小屋，顾忘归正收拾药箱，狸念生站在他身后，沉默许久，忽然轻轻拉住他的衣角。
他转过身，看见她低着头，小声说：“媳妇。”
顾忘归怔住，眼神微动：“你说什么？”
狸念生抬起头，眼中有一点认真，又有一点倔强。
她说：“他们问我是不是你媳妇。
你说不是。”
“我知道你不是不喜欢我……你说...我不是你媳妇，可我愿意是的。”
她话说得结巴，不熟练，也没有逻辑。
但那一句“我愿意是的。”
，却让顾忘归站在那里许久，许久。
院中桃花落满地，他垂下眼，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念生。”
他声音低哑，“人妖殊途……我不敢。”
“我只是个凡人，没什么本事，若有一日你要离开，我甚至没法开口留你...”狸念生认真地望着他。
“那你往后别不敢了。”
她踮起脚，在他唇角轻轻一触，迅速后退。
“我是妖……我知道你会怕。”
“可我不会负你。”
顾忘归怔在原地，桃花飘落在他头上，他第一次觉得，也许这山水人间，真能容得下他们这一段意外的缘分。
他张口欲说话，却见她转身跑进屋中，留下满院月色，和他心跳声如雷。
这一夜，山风微凉，烛火轻摇。
狸念生蜷在榻上，一首睁眼看着窗外的桃花。
她不知道妖和人能否真正走到尽头。
但她知道，她愿意赌这一世。
若注定轮回，那她也要在这一世里，活得像个真正的人。
哪怕，是一场短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