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苏州东吴村的白润颜
初春的雨丝,细密如针,无声无息地浸润着东吴村灰蒙蒙的瓦片和湿漉漉的青石板路。
空气里弥漫着水汽、泥土和若有似无的河腥气,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挥之不去。
临湖实验一中高三(3)班的教室里,白炽灯管发出嗡嗡的低鸣,映照着底下几十张年轻而紧绷的脸庞。
白润颜坐在靠窗的位置。
窗玻璃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一片,只隐约映出她清丽的侧影。
她微微低着头,额前几缕碎发垂落,遮住了小半光洁的额头。
纤细的手指握着一支用了半截的铅笔,在摊开的数学模拟卷上快速演算,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白色校服,袖口磨出了毛边,但异常整洁。
讲台上,班主任老张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有些失真:“……最后冲刺阶段,一分压倒千人!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想想你们的未来……”未来?
白润颜笔尖微微一顿,在“解”字后面留下一个不易察觉的墨点。
她的目光短暂地从试卷上移开,投向窗外那片混沌的雨幕,仿佛穿透了时间和空间,落回了那个她拼命想要逃离的地方——东吴村深处,那间早己塌掉半边的老屋。
那里没有未来,只有沉重的、散发着霉味的过去。
她的出生,像是被随手丢弃在苏州城郊这片水网密布的土地上。
父母?
母亲在她刚学会走路时,就跟着一个来村里采风的蓝眼睛外国画家远走高飞,据说去了法兰西,连一张模糊的照片都没留下。
父亲呢?
母亲走后不到一年,他也背起行囊去了据说满地黄金的深圳,头几年还会寄回几张薄薄的钞票和几句“好好跟着奶奶”的潦草嘱咐,后来,便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再无半点音讯。
于是,她成了奶奶背上那个小小的、沉默的负担。
奶奶是个干瘦矮小的老人,像一株被岁月榨干了水分的芦苇,常年佝偻着背。
她用布满老茧的手,在屋后巴掌大的菜园里刨食,在浑浊的河道里捞些小鱼小虾,艰难地喂养着这个捡来的孙女。
白润颜这个名字,是奶奶翻烂了一本不知哪来的旧黄历取的,或许寄托着对这个雪白***婴孩一点朴素的愿望:润泽、美好。
她也确实从小就像个精致的瓷娃娃,皮肤是江南水乡特有的细腻白皙,眉眼弯弯,带着一种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怯生生的温婉。
这份过早显露的美貌,在贫穷和孤弱面前,成了招祸的根苗。
奶奶在她十二岁那年冬天的一场重感冒后,悄无声息地走了。
在一个湿冷刺骨的清晨,白润颜推不开奶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破门进去时,老人蜷缩在冰冷的薄被里,身体早己僵硬。
那一年,白润颜刚刚抽条,身量比同龄女孩高出不少,褪去了孩童的圆润,少女的轮廓初显,像一支带着露水的、脆弱又诱人的新荷。
她成了彻底的孤儿。
村里的阿婆阿婶们叹息着,念着白奶奶生前的好,也念着这小囡可怜。
于是,她开始了“吃百家饭”的日子。
今天张家阿婆端来一碗寡淡的青菜面,明天李家婶子送来半碗夹生的米饭,有时是隔壁王阿婆腌的咸菜,或者赵家姆妈做的几块硬邦邦的糕团。
这些食物带着施舍的意味,也混杂着各家各户不同的气味,勉强维系着她单薄的生命。
饥饿是常态,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胃里。
但比饥饿更让她浑身发冷、牙齿打颤的,是那些借着送饭送菜名义伸过来的手。
“颜颜,饿了吧?
来,大伯刚煮的芋头,热乎着呢!”
村东头的王屠户,身上总带着一股洗不净的猪油和血腥混合的膻气。
他粗糙油腻的手指,每次递过碗时,总会“不经意”地滑过她嫩生生的脸颊,力道不轻,留下黏腻的触感。
有时,甚至会捏住她小巧的下巴,浑浊的眼睛在她脸上逡巡,“啧啧,这小脸,真水灵,比你那跑掉的妈还标致……”她浑身僵硬,像砧板上待宰的鱼,连呼吸都屏住了,只能死死盯着脚尖前一块开裂的青石板。
胃里翻腾着刚吃下的芋头,混合着恶心。
村西的李会计,戴着眼镜,看着斯文些。
他送来的有时是半包饼干,有时是一小袋糖果,这在村里是稀罕物。
“颜颜,拿去吃,读书费脑子,要补补。”
他说话慢条斯理,手却更快。
接过东西时,他的手指会“顺势”包裹住她的小手,甚至用指尖在她掌心暧昧地挠一下。
那感觉像被冰冷的蛇信子舔过,她猛地抽回手,饼干袋子掉在地上。
李会计也不恼,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光,弯腰捡起,再次塞进她手里,手指却在她微微隆起的臀部飞快地捏了一把。
“哎哟,小丫头还害羞?
长得这么好,以后是要享福的……”最恶心的是村里的鳏夫刘老西。
他送来的东西最少,也最劣质,常常是些发馊的剩饭。
但他那双浑浊发黄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扫射,尤其在她开始发育的胸脯和臀部流连。
有次下雨天,他假意送伞,挤进她家那漏雨的破屋门廊下,湿漉漉的身体几乎贴着她,一只带着浓重汗味和泥土的手,猝不及防地重重拍在她挺翘的臀上,甚至还用力揉捏了一下。
“嘿,小颜颜,真结实!”
他喷着酒气的嘴凑近她的耳朵。
那一瞬间,白润颜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巨大的屈辱和恐惧让她几乎窒息。
她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推开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冲进冰冷的雨幕里,跑得飞快,仿佛身后追着噬人的恶鬼。
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混合着滚烫的眼泪,她跑到村后的小河边,扶着湿滑的柳树干,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胆汁的苦涩灼烧着喉咙。
她吐不出什么,只有刻骨的恨意,像冰冷的钢针,一根根扎进心脏最深处。
那些油腻的手指、浑浊的眼神、下流的触碰、恶心的气息……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如同烧红的烙铁,在她十二岁的灵魂上烫下永不磨灭的印记。
她全都懂,也都记得。
清清楚楚。
河水浑浊,倒映着她苍白扭曲的脸。
她看着水里那个狼狈不堪的女孩,指甲深深掐进粗糙的树皮里。
那双总是带着水乡温婉的杏眼里,第一次燃起了某种冰冷坚硬的东西,像河底沉淀千年的、不化的寒冰。
不能这样下去。
她会烂在这里,像奶奶一样无声无息地死掉,或者,被这些蛆虫一样的男人一点点啃噬殆尽。
唯一的生路,是读书。
读出去,远远地离开这个散发着腐臭的泥潭!
这个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瞬间攫住了她全部心神。
她用力抹掉脸上的雨水和泪水,挺首了被雨水打湿后更显单薄的脊背。
眼神里的脆弱和恐惧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凶狠的决绝。
靠着村里和县里每年那点象征性的、加起来不过两千块的“孤儿补助”,靠着学校对优等生那点微薄的奖学金,她像一头沉默而倔强的幼兽,把自己死死钉在了课桌后面。
初中开始就住校,假期?
那是她拼命打工赚钱存学费的时候。
小餐馆里油腻的碗碟堆积如山,电子厂流水线上机械的重复动作令人麻木,服装厂里闷热的空气和飞扬的棉絮让人窒息……只要能换到钱,再脏再累的活她都抢着干。
她的时间被精确地切割成碎片:学习、打工、睡觉。
没有娱乐,没有朋友,更没有多余的情感消耗。
她的成绩,是她唯一的盔甲和武器,必须是最好的,必须拿到最高的奖学金。
每一次考试,都像一场生死之战。
此刻,高三最后一个学期。
教室里,老张还在讲台上唾沫横飞地强调着高考的重要性。
白润颜收回投向窗外的视线,重新聚焦在眼前的数学题上。
那短暂失神时留下的墨点,被她用笔尖狠狠地、反复地涂抹掉,留下一个乌黑的、小小的洞。
她的目标清晰而冰冷:上海。
公立大学。
学费最便宜的那所。
只有考上大学,才能彻底斩断和这里的联系。
只有握住钱,才能真正把握自己的人生。
男人?
呵……同桌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肘,递过来一张小纸条,上面是娟秀的字迹:“颜颜,洛书恩又给你带包子啦,在窗台。”
白润颜的目光顺着同桌的示意,望向教室后门的窗台。
一个裹在塑料袋里、还冒着微弱热气的肉包静静地躺在那里。
隔着雨雾朦胧的窗户,能看到外面走廊上,一个穿着同样洗得发白校服的高瘦身影一闪而过。
洛书恩,那个阳光帅气、家境同样清贫却总把自己的午餐分她一半的男孩。
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像投入冰湖的小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一圈涟漪,但转瞬即逝。
他的好,是寒冬里的一件旧棉袄,能暂时暖身,却无法改变她冻僵的命运。
他的真心,和他的包子一样,无法支撑她逃离东吴村这口深井所需的盘缠。
她需要更大的能量,更快的速度,更硬的跳板。
窗外的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敲打着玻璃,也敲打着她内心那座日益坚固的冰城。
上海,那座传说中流光溢彩、遍地黄金的魔都,在雨幕的另一端,像一个巨大而朦胧的幻影,散发着诱人又危险的气息。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
手指翻过试卷,在习题册扉页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用极细的铅笔,写下了一个名字的缩写——“H.F.”。
字迹很轻,几乎与纸张的纹理融为一体。
她的指尖划过那个缩写,冰冷而坚定。
那顿“最贵的日料”,是下一个战场。
而那个开着跑车的富二代韩枫(Han Feng),就是她瞄准的第一块,真正有价值的跳板。
铅笔盒最隐秘的夹层里,躺着一小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
上面没有名字,只有几个冰冷而精确的代号,如同刻下的耻辱柱:“王屠户-左脸疤”、“李会计-金丝镜”、“刘老西-酒糟鼻”……日期精确到年月。
最后一行,是新添的,墨迹似乎还带着一丝未干的寒意:“韩枫 - 红色跑车。
目标:学费+生活费+第一桶金。
启动日:2023.7.29”那个日期,是奶奶的忌日。
也是她为自己定下的,复仇与征途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