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死亡,像一部三流文艺电影的结尾,平淡、乏味,且充满了黑色的幽默。
没有宿敌的阴谋,没有绝症的预告,甚至没有一场像样的告别。只是一个寻常的雨天,一个走神的大货车司机,一声刺耳的刹车,然后,世界就变成了持久的、安静的黑暗。
当我再次拥有“意识”时,我发现自己被困在了一个狭小的、温润的盒子里。外面传来低低的、压抑的哀乐和一些模糊的啜泣声。我很快就明白了我的处境——我,江澈,一个三十五岁的、半辈子都在为别人做嫁衣的编剧,现在成了一捧安静的骨灰。
我的灵魂,或者说残存的意识,被牢牢地禁锢在这个紫檀木的骨灰盒里。我无法言语,无法移动,只有一个冰冷的、宛如上帝的“观察视角”。
我的葬礼,和我的人生一样,冷清得可怜。来的只有几个远房亲戚,我哭得几乎昏厥的妹妹江月,还有我生前唯一称得上朋友的那个胖子制片人。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悲伤。
我“看”着这一切,内心毫无波澜。活着的时候,我就是个习惯了待在幕后的人,死后,似乎也理应拥有这份寂静。我为无数的角色设计过波澜壮阔的人生,却把自己活成了一滩不起眼的死水。
直到,那个女人的出现。
她像一道划破阴霾的闪电,突兀地、蛮横地,闯入了这场属于我的、乏味的告别仪式。
沈眠。
这个名字,如今像一颗最璀璨的钻石,镶嵌在整个华语娱乐圈的皇冠之上。顶流影后,时尚女王,资本的宠儿。
她也是我的前妻。
她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黑色Dior长裙,脸上架着一副几乎遮住半张脸的墨镜。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利落的发髻,露出那张三百六十度无死角、被誉为“上帝杰作”的脸。她的出现,让灵堂里本就稀薄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亲戚们停止了啜泣,胖子制片人张大了嘴巴,连哀乐,似乎都停顿了一拍。
只有我妹妹江月,像一只被激怒的雌狮,瞬间挡在了我的……骨灰盒前。
“你来干什么?”江月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这里不欢迎你!我哥的葬礼,不欢迎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
沈眠没有理她。她甚至没有看任何人。她那双藏在墨镜后的眼睛,从始至终,都死死地、贪婪地,锁定着我。
不,是锁定着装着我的那个盒子。
她缓缓走上前,高跟鞋踩在地上,发出清脆而冷漠的“哒、哒”声,像死神的秒表在倒数。
“让开。”她终于开口,声音清冷,不带一丝感情。这是她面对媒体和镜头时,最常用的声线,充满了距离感和不容置喙的权威。
“我叫你滚!”江月哭喊着,试图推她。
但她根本推不动。沈眠看起来清瘦,但那副被顶级健身教练和营养师精心打造的身体里,蕴藏着惊人的力量和更惊人的意志。
她只是伸出手,精准而冷漠地,拨开了江月。然后,在所有人震惊、错愕、呆滞的目光中,她走到了我的遗像前。
她没有鞠躬,没有上香。
她做了一件,让整个场面彻底失控的事情。
她伸出那双保养得宜、指甲上涂着昂贵裸色甲油的、纤长而白皙的手,一把,将我的骨灰盒,紧紧地、用一种近乎痉挛的力道,抱进了怀里。
仿佛那是她失散多年的、唯一的珍宝。
“沈眠!你干什么!你把骨灰还给我!”江月疯了一样地冲上来,撕扯着她的衣服。
沈眠却像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塑,任由江月的拳头落在自己身上。她只是抱着我,越来越紧,紧到我甚至能“感觉”到,我坚硬的紫檀木外壳,正硌着她柔软而昂贵的布料,以及布料下那温热的、微微颤抖的身体。
然后,她抱着我,转身就走。
没有一句解释,没有一句告别。
她就那样,在所有人的目瞪口呆中,在江月撕心裂肺的哭骂声中,抱着我的骨灰盒,走出了灵堂,走进了外面那个依旧下着冷雨的、喧嚣的人间。
我最后的意识,看着灵堂里那张属于我的、黑白色的遗像,它正孤零零地,对着一室的荒诞。
而我,一个死了的编剧,即将开始一场,连我自己都无法编撰的、最离奇的旅程。
我死了,然后我成了影后沈眠的新“挂件”。
这个认知,让我这个已经没有心跳的灵魂,都感到了几分荒诞的寒意。
沈眠抱着我,坐进了一辆黑色的保姆车。车门关上的瞬间,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和江月追出来的、绝望的哭喊。
车厢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精明干练的中年女人坐在对面,是沈眠的经纪人,圈内人称“赵姐”。她看着沈眠怀里的我,脸色铁青,嘴唇紧紧抿着,显然正在极力压制着一场即将爆发的火山。
“沈眠,”赵姐的声音,像淬了冰,“你知道你刚才在做什么吗?”
沈眠没有回答。她摘下墨镜,露出了那双曾让无数导演和观众为之倾倒的眼睛。那是一双标准的桃花眼,眼波流转间,可以演绎出天真、妩媚、狠厉、悲伤……任何一种复杂的情绪。
但此刻,那双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它像两口枯井,幽深,死寂,看不到一丝光亮。
她只是低着头,用指尖,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摩挲着我冰冷的紫檀木外壳。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专注。仿佛她不是在触摸一个骨灰盒,而是在抚摸爱人的脸颊。
“你知不知道,外面现在有多少记者?你抱着一个骨灰盒从葬礼上冲出来,明天的新闻头条会写成什么样子?!”赵姐的声调,终于无法抑制地拔高,“顶流影后行为失常,疑似精神崩溃?还是旧情难忘,炒作新片?你让我怎么跟公关团队解释?!”
沈眠依旧沉默。
她这种油盐不进的态度,显然彻底激怒了赵姐。
“我不管你跟江澈过去有什么恩怨情仇!他已经死了!你们离婚五年了!五年!”赵姐几乎是在咆哮,“你现在的身份是沈眠!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影后!不是那个可以随心所欲的小演员了!你给我清醒一点!”
“我很清醒。”沈眠终于开口。
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
“赵姐,这是我的事。”
“你的事?”赵姐气得笑了起来,“你忘了当初你是怎么爬上来的吗?你忘了是谁在你背后,帮你扫平障碍,帮你拉资源,帮你处理那些脏事的吗?你现在跟我说,这是你的事?沈眠,你的一切,早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你背后是公司,是品牌方,是无数人的利益!”
我“听”着这一切,内心毫无波澜。
这就是沈眠的世界。一个由利益、数据、和虚假人设构筑起来的、金光闪闪的牢笼。她曾为了挤进这个牢笼,亲手推开了我。
现在,她似乎又想用一种更极端的方式,来砸开它。
“赵姐,”沈眠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直视着暴怒的经纪人,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你觉得我影响了公司的利益,可以解约。违约金,我会付。”
赵姐彻底愣住了。她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沈眠,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车厢,再次陷入死寂。
只有窗外的雨,还在不知疲倦地,冲刷着这个城市的光怪陆离。
三天后,我迎来了我的“红毯首秀”。
那是一个国内顶级的时尚晚宴,众星云集。沈眠作为当晚最大牌的嘉宾之一,压轴出场。
当她从保姆车里下来的那一刻,现场所有的闪光灯,都像疯了一样地亮了起来。
她穿着一身高定的银色鱼尾裙,裙摆上镶满了碎钻,在灯光下熠眼生辉,宛如一条刚从银河里走出的美人鱼。她的妆容精致,气场全开,依旧是那个光芒万丈的影后。
除了……她怀里抱着的东西。
她没有拿晚宴标配的、精致小巧的手包。她抱着我。
她抱着一个用黑色绸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方方正正的盒子,走上了红毯。
记者们先是愣了一秒,随即,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彻底沸腾了。
“沈眠!请问你抱的是什么?” “沈眠!关于你前夫的葬礼,有什么想说的吗?” “这是新的行为艺术吗?还是在为新片预热?”
快门声、尖叫声、提问声,汇成了一股巨大的声浪,几乎要将整个现场掀翻。
沈眠什么也没说。她只是抱着我,一步一步,走得沉稳而坚定。她的脸上,是那种招牌式的、疏离而冷漠的表情。仿佛她怀里抱着的,不是一个装着前夫骨灰的盒子,而是一个最新款的、价值连城的奢侈品。
我,江澈的骨灰,就这样,以一种前无古人、后也未必有来者的方式,完成了我的红毯初体验。
当晚,“沈眠 抱着骨灰盒走红毯”这个词条,以一种爆炸性的姿态,血洗了所有社交媒体的头版头条。
后面跟着一个鲜红的“爆”字。
有人骂她疯了,有人骂她博眼球、无底线炒作,有人怜悯她“爱得太深”。她的粉丝和对家粉丝,在网络上掀起了一场史无前例的骂战。
“疯批影后”“骨灰挂件”“年度最强行为艺术”……各种各样的新标签,被贴在了她的身上。
而我,只是安静地,被她抱在怀里。
我看着她走进那个喧嚣浮华的宴会厅,看着她在一众明星、名流或探究、或鄙夷、或同情的目光中,优雅地坐下,甚至还端起一杯香槟,轻轻摇晃。
她像一个女王,带着她唯一的、也是最沉重的战利品,巡视着她的王国。
只有我知道。
这不是炒作。
这是她迟到了五年的、一场盛大而绝望的、对全世界宣告的——
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