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永熙十七年的雪,下得比往年更烈。阿珩跪在太极殿的玉阶上,额头抵着冰冷的金砖,
雪花落在她的凤冠上,融成细小的水流,顺着珍珠流苏滑进衣领,冻得她打了个寒颤。
殿内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夹杂着兄长醉酒后的怒吼:“一群废物!连个北朔都挡不住,
朕养你们何用!”她的指尖在袖中蜷缩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三个月前,
北朔铁骑踏破雁门关时,兄长还在搂着新纳的贵妃赏菊;一个月前,敌军兵临城下,
他才匆忙拜镇国将军萧彻为帅,可国库早已被他挥霍得空空如也,连粮草都凑不齐。“公主,
天太冷了,您先回寝殿吧。”贴身侍女晚晴的声音带着哭腔,想扶她起来,却被她轻轻推开。
阿珩摇了摇头。她已经在这儿跪了三个时辰,从日中到日暮,只为求兄长开仓放粮,
给守城的将士们留条活路。可殿门紧闭,只传来丝竹与欢笑,像一把钝刀,
反复切割着她早已麻木的心。夜幕降临时,殿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
萧彻穿着染血的铠甲,从里面走出来,玄色披风上还沾着未化的雪,
眉眼间凝着化不开的寒霜。他看见跪在阶下的阿珩,脚步顿了顿,眸色深了深。“将军。
”阿珩抬头看他,凤冠上的珍珠晃得人眼晕,可她的声音很稳,“求您再劝劝陛下。
”萧彻沉默地看着她。他比阿珩大五岁,当年还是禁军统领时,曾教过她骑射。
那时的他眉目清朗,笑起来左眼角有颗小小的痣;可如今,这颗痣被一道浅浅的疤痕覆盖,
是上个月在城楼上被流矢划伤的。“公主,”他弯腰扶起她,
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宫装传过来,带着沙场的凛冽,“陛下不会听的。粮草,
我已经让人从萧府私库调了。”阿珩愣住了。萧府的家底,她是知道的。萧老将军去世时,
几乎把所有家产都捐给了军队,萧彻这些年镇守边疆,更是清廉得两袖清风。
“那怎么行……”“没什么不行的。”他打断她,声音低沉,“守城的,都是大梁的兵。
”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像落了层霜。阿珩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玄色披风在风雪中展开,
像一只受伤的鹰,突然想起十五岁那年,他教她射箭,她的箭偏了,射中了旁边的柳树,
他笑着揉她的头发:“公主殿下,箭要对准靶心,心要静。”那时的风是暖的,阳光是软的,
她还不知道,有一天,她会眼睁睁看着家国沦陷,而那个教她射箭的人,
要独自扛起整个王朝的命运。2永熙十七年腊月廿三,北朔破城。厮杀声从北城门传来时,
阿珩正在给兄长整理出逃的行囊。兄长抱着玉玺,抖得像筛糠,嘴里反复念叨:“朕是天子,
他们不敢杀朕……”“陛下,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禁军统领跪在地上,盔甲上全是血,
“萧将军在城门口挡住了敌军,让奴才们护您从密道走!”阿珩把最后一件锦袍塞进包袱,
指尖触到冰凉的玉佩——那是萧彻去年送她的生辰礼,一块和田暖玉,刻着“平安”二字。
她把玉佩攥在手心,突然说:“我不走。”兄长猛地回头看她,
眼睛瞪得像铜铃:“阿珩你疯了?北朔人恨死我们皇族了,留下来就是死!
”“我是大梁的公主。”阿珩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城破国亡,
我岂能苟活?”“你……”兄长气得说不出话,被禁军半拖半拽地往密道走,“你要送死,
朕不拦你!”晚晴拉着阿珩的手,哭得撕心裂肺:“公主,我们跟陛下一起走,
留得青山在……”“晚晴,”阿珩替她擦了擦眼泪,笑了笑,“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总说,
想回江南老家,种一亩地,养一只猫。”她从发髻上拔下一支金簪,塞到晚晴手里,
“拿着这个,从侧门走,去找萧将军,他会护你周全的。”晚晴扑通一声跪下,
磕了三个响头:“公主保重!奴婢……奴婢来生再伺候您!”殿门被撞开时,
阿珩正坐在铜镜前,慢慢卸下凤冠。北朔的士兵冲进来,刀光映在镜中,
她却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镜中的少女,眉眼还算清秀,只是脸色苍白,
少了几分往日的娇憨,多了几分决绝。“大梁长公主,赵珩?”为首的将领用生硬的汉话问,
手里的刀滴着血。阿珩站起身,理了理裙摆,声音平静:“是。”“跟我们走。
”将领挥了挥手,两个士兵上前要绑她。“不必。”阿珩避开他们的手,“我自己会走。
”穿过太和殿时,她看见萧彻被绑在殿柱上,玄色铠甲被血浸透,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
嘴角还淌着血。几个北朔士兵正用鞭子抽他,每一鞭下去,都带出一片血肉模糊。“萧彻!
”阿珩失声喊道,想冲过去,却被士兵死死按住。萧彻艰难地抬起头,看见被押着的阿珩,
眼睛猛地睁大,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挣扎着想要挣脱绳索,
却被士兵狠狠一脚踹在膝弯,跪倒在地。“将军,这就是你的软肋?”北朔将领笑着走过去,
用刀挑起阿珩的下巴,“大梁的公主,果然有几分姿色。听说将军当年还教过她骑射?
真是有意思。”阿珩死死咬着唇,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她看着萧彻布满血丝的眼睛,
看着他因愤怒而颤抖的身体,突然明白了什么。“放开她!”萧彻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
“冲我来!”“别急啊。”将领笑得更得意了,“本将听说,你们大梁的皇族,最看重气节。
要是让全城的人看看,他们尊贵的长公主,在本将身下……”话音未落,
一支羽箭突然破空而来,正中将领的咽喉。他瞪大了眼睛,倒在地上,鲜血溅了阿珩一身。
混乱中,阿珩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冲进来,是萧彻的副将,带着残余的禁军。“将军!公主!
我们来迟了!”萧彻被解开绳索的瞬间,踉跄着冲到阿珩面前,将她护在身后。
他的后背还在流血,却紧紧攥着她的手,掌心烫得惊人。“阿珩,别怕。
”阿珩看着他染血的侧脸,突然想起他送她的那块玉佩。她摸了摸腰间,玉佩还在,
只是被血浸透了,变得温热。“萧彻,”她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不害怕。
”烟火从殿外升起,映红了半边天。阿珩知道,大梁是真的亡了。可她握着萧彻的手,
却觉得心里很安定,像找到了漂泊已久的港湾。3北朔的可汗没有杀阿珩,也没有杀萧彻。
他把阿珩关在原来的长公主府,派人严加看管,却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他把萧彻扔进了天牢,
却也没再动刑,只是日日派人去劝降。阿珩知道,可汗打的什么主意。他想利用她,
牵制萧彻;他想让萧彻归顺,帮他平定大梁的残余势力。日子过得像一潭死水。
阿珩每天坐在窗前,看着院子里的玉兰花落了又开,从冬天等到春天。
晚晴偶尔会托人送来消息,说萧将军在天牢里绝食,说北朔可汗气得摔了杯子,
说江南还有零星的起义……她把消息写在绢帕上,藏在枕头下。每次晚晴派人来,
她都会让带些东西去天牢——一件干净的里衣,一块她亲手做的糕点,
或是一本他喜欢的兵书。可这些东西,从来都没有回音。四月初的一天,
可汗突然派人来请阿珩去宫宴。她知道,这绝不是什么好事,却还是换上了北朔的服饰,
跟着来人去了。宫宴设在原来的太极殿,北朔的将领们喝得酩酊大醉,
席间还押着几个大梁的旧臣,逼着他们跳舞取乐。阿珩坐在角落里,像个局外人,
看着这一切,只觉得恶心。可汗端着酒杯走到她面前,用流利的汉话说:“长公主,
听说你琴弹得很好,为本汗弹一曲如何?”阿珩没有动。“怎么?”可汗的脸色沉了沉,
“长公主是觉得,本汗不配听你的琴声?”“亡国之人,不敢称技艺。”阿珩站起身,
微微屈膝,“请可汗恕罪。”可汗盯着她看了很久,突然笑了:“有意思。萧彻也是这样,
骨头硬得很。”他拍了拍手,两个士兵押着一个人走了进来。是萧彻。
他比上次见面时瘦了很多,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干裂,可眼神依旧锐利,
像一把未出鞘的剑。他看见阿珩,眼神闪了闪,随即又恢复了冰冷。“萧将军,
”可汗把一杯酒递到他面前,“只要你归顺本汗,本汗就封你为大元帅,统领大梁旧部。
这位长公主,也可以还给你。”萧彻没有看那杯酒,目光落在阿珩身上,声音沙哑:“阿珩,
你不该来。”“我不来,谁来看你这副样子?”阿珩的声音有些发颤,却努力挺直了腰板。
“好!好!”可汗拍着桌子大笑,“真是情深义重!既然如此,本汗就给你们一个机会。
萧将军,你若肯为本汗牵马坠镫,本汗就放了长公主,如何?”殿内一片死寂。
北朔的将领们都看着萧彻,眼神里充满了嘲讽。萧彻沉默了很久,久到阿珩以为他会拒绝。
可他突然动了,缓缓地弯下膝盖,朝着可汗的方向。“萧彻!”阿珩失声喊道,
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你起来!我不要你这样!”萧彻没有回头,只是跪在地上,
声音平静:“可汗,说话算话?”可汗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他真的会答应,
随即笑道:“自然算话。”“不必了。”阿珩突然笑了,笑得眼泪直流,“萧将军,
你忘了吗?你教过我,身为大梁人,要有骨气。”她转身看着可汗,“我赵珩,
生是大梁的人,死是大梁的鬼。想让我苟活,除非我死!”说完,她猛地撞向旁边的柱子。
“阿珩!”萧彻嘶吼着冲过去,却被士兵死死按住。血,从阿珩的额头流下来,
染红了她的衣襟,也染红了萧彻的眼。他看着倒在地上的阿珩,突然像疯了一样挣扎,
咬伤了士兵的胳膊,挣脱了束缚,扑到阿珩身边,把她紧紧抱在怀里。“阿珩,
醒醒……醒醒……”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忙脚乱地想捂住她的伤口,
可血像止不住的泉水,从指缝间涌出来。阿珩睁开眼睛,看着他模糊的脸,笑了笑:“萧彻,
我……我没给大梁丢脸……”“你没有……你没有……”萧彻的眼泪掉在她的脸上,
滚烫滚烫的,“阿珩,撑住,我带你走,
我们回家……”“回不去了……”阿珩的声音越来越轻,手指慢慢松开,
那块刻着“平安”的玉佩从她手心滑落,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萧彻,
我……喜欢你……”这句话,她藏了很多年,从十五岁那年,他笑着揉她的头发开始,
一直藏到现在。萧彻抱着她渐渐冰冷的身体,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
殿内的北朔将领们都愣住了,连可汗也沉默了。过了很久,萧彻缓缓站起身,
目光扫过殿内的每一个人,那眼神里的恨意,像淬了毒的冰,让人心头发颤。“我归顺。
”他说,声音平静得可怕,“但我有一个条件。”“你说。”可汗看着他,有些忌惮。
“厚葬长公主。”萧彻的目光落在阿珩的脸上,温柔得像在看一件稀世珍宝,
“用公主的礼仪。”4阿珩的葬礼,办得很隆重。萧彻亲自为她选了棺木,
是江南运来的金丝楠木;亲自为她换上了嫁衣,是她十五岁那年,母妃为她准备的,
一直没机会穿;亲自为她整理了发髻,插上了那支她最喜欢的凤钗。送葬那天,天阴沉沉的,
下着小雨。萧彻穿着一身素白的孝服,扶着棺木,一步步从公主府走到皇陵。
北朔的士兵列在道路两旁,看着这个曾经让他们闻风丧胆的将军,
如今像个失去了灵魂的木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大梁的旧臣们也来了,远远地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