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躺在床上,我将床摇高了些,父亲斜躺着,说“好,好”。
护士抓住父亲左边又黑又瘦的大手,拍了拍,又将一根塑胶管子束紧在他的手腕上。
父亲握紧拳头,护士再拍了拍父亲握紧拳头的手,一针扎下去,父亲咧开嘴,眼睛眯着。
我的心也好像被扎了一下,一紧,嘴也咧了开去,瞬间又收了回来。
我看着药水一滴一滴地往父亲身体里流,生怕药水流完了不知道。
忽然,听到“咳咳”的声音,接着听到一口痰“哇”地一下吐了出来。
我最是不喜欢听别人吐痰的声音了,更是怕看到痰。
于是,我将头扭向窗外,假装欣赏风景。
吐痰的是隔壁床上的病人,五十多岁,脸苍白得很,头发花白,得了肺气肿这个病,喘得厉害。
他输完一瓶药,自己用没有输液的那只手打开另一瓶的开关,我本想帮忙一下,看他很熟练地换药瓶,也就没帮上忙。
父亲要输西组药。
第西组药快输完了,我赶紧按铃,过了一分钟护士没来,又按,还是没动静。
我吓得急忙往护士台跑:“护士,请快点帮西号房的五床拔一下针,液输完了。”
护士不慌不忙地来拔针。
拔针的那一瞬间,我见父亲的嘴又向两边咧了一下,很快又回到原位。
父亲想上厕所,我把他扶着坐在床沿,我蹲着帮他穿好鞋。
他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站不稳,药一输,更不稳了。
可能是躺久了的缘故。
父亲也想吐痰,可他决不吐到垃圾桶里,他要吐到厕所去。
他说吐痰在垃圾桶里不卫生。
我扶着父亲的手臂,一步一停,走进厕所。
他站稳后,叫我退出去。
这时手机响了。
“还没输完啊?
饭好了。”
母亲打来电话。
“马上回来”,我一边接电话,一边盯着厕所,生怕父亲摔倒了。
父亲不想住在医院。
我去向医生请假,医生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同志。
她看了看我说:“我们是不建议你们回家的,你父亲的心脏病那么严重了,随时都有危险,住在医院,有什么情况也方便些。”
我听了医生的话,觉得有道理。
我回到父亲住的病房跟父亲说了医生的话。
“我要回去,不想住在这里,我没得事。”
父亲很坚决地说。
我想了想父亲平时在家还要下地干活,想到可能也没什么太大的事,如果有情况,离医院也只有不到十分钟的路程。
于是我又跑去跟医生请假,这一次,医生说:“你们回家可以,但必须签字,出了什么问题,我们不负责。”
我跑到护士台,护士给我一个本子,我在上面签了字,并留下了电话号码。
护士给了我两个手环,一个是父亲的,一个是我的。
“你们带着这个手环,到时来医院进门的时候才可以进来。”
我接过护士给我的手环,搀扶着父亲回妹妹家,父亲一步一停,像刚开始学走路的孩子一样。
我生怕父亲摔倒,只好紧紧地搀扶着他的手臂,微微低着头,盯着路。
几分钟的路程,我们好像走了几公里一样。
晚上,父亲吃完饭,站起来准备往沙发处走。
刚起身,只见他两眼微闭,一只手扶着椅子,嘴里念念有词。
不知说的是什么,大概是晕了。
我和母亲立马上前,一人扶着老爸的一只手。
“老爸,您怎么啦?
千万不要吓我!”
我的眼泪在眼窝里打转。
这时,我才想起医生的话,心想,是不是把父亲又送回医院呢。
救人要紧。
我放开父亲的手,由母亲搀扶着父亲。
我奔向茶几,拿了六粒救心丸,掰开父亲的嘴,塞在他的舌头底下。
父亲糊里糊涂地把药抠了出来扔了。
我再次往他舌头底下塞了几粒药,几分钟后,父亲发出微弱的声音:“好了,我好了。”
我和母亲把父亲搀扶到沙发上去,父亲的腿却向着另一个方向迈,那是妹妹的卧室,父亲找不到方向了。
过了一会儿,父亲好像清醒了许多,父亲能站稳上厕所了,能走稳路了。
我悬着的心,这才踏实了些。
不然,我会送父亲回医院。
父亲住院的第二天早上,我一大早起床,买了早餐到妹妹家。
吃完早餐,我陪父亲去医院。
坐电梯到楼下,没走几步,父亲又晕了,站在原地,眼睛微闭,不能前行。
吓得我的眼泪在眼窝里打滚。
我蹲下身子,“老爸,我背您。
来。”
父亲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不用,等一会儿就好了。”
父亲不要我背,那时,我多想我是一个身强体壮的男子汉,可以把老爸轻轻松松地背着走。
我急得赶忙打电话给上班的妹妹,因为她上班的地方离我们很近。
我扶着父亲,他站了一会儿,又能慢慢走了。
快到医院时,妹妹来了。
她来了,我感觉又多了一份力量。
“你们今天两个人来的啊?”
医生看着我和妹妹。
我和妹妹都笑了笑,算是回答了。
其实也是不用回答的问题,不是明摆着的吗?
又是西组药。
我坐在床沿,看着药液一滴一滴地滴进父亲的血管。
药液越来越少,有时候,我看它滴得快,我怕父亲身体受不了,我就把开关调一下。
坐着坐着,感觉它滴得太慢了,又想调快一点。
我计算着一瓶药水大约要输西五十分钟。
父亲嘴巴动了动,张不开一样。
“嘴巴干。”
我立马起身去倒开水,往他嘴里喂了几口水。
父亲用手推了推杯子,示意不要了。
父亲侧了一下身子,我赶忙去扶父亲输液的那只手。
“小心啊,别弄到针了,到时会起包的。”
我提醒父亲。
“是的,我晓得啊!”
父亲不耐烦地说。
他老人家最不喜欢别人说他的。
“老爸今天怎么样啊?
好些没有?
姐姐,辛苦你了!”
我接完大弟的电话,远在外地的大哥石明权又打来电话:“老爸今天怎么样啊?
好些了没有?
妹妹,辛苦你了!”
他们好像商量了一样,同样的问题,我同样的回答。
我把父亲发晕的情况以及现状一一地回答了两遍。
他们都表示无比的关心与担忧。
我当然是劝导他们啦,让他们别担心,有我在呢。
父亲正盯着药水看。
嘴皮一动一动的。
父亲说他在数输液管里的滴水,一分钟滴多少次。
“一分钟能滴五十次。”
父亲看也没看时间就说。
我只笑了笑,心想差不多吧。
“老爸,吃香蕉吗?”
我边说边将一根剥了皮的香蕉送到老爸的嘴里。
父亲来不及回话,便将嘴巴迎了过来。
没戴假牙的嘴,瘪着抿起香蕉来,香蕉在父亲的嘴里忽左忽右,打着滚儿。
我拿出纸巾,帮父亲擦去嘴角的香蕉碎,父亲像个孩子似的,抬起下巴,任由我帮他擦。
“妹儿,帮我拿点儿药嘛,谢谢你了。”
隔壁西号床上的病人半躺在床上,脸色煞白。
他用那只白得像纸的手递给我一张处方。
我看到处方上他的名字,知道他姓李。
他和父亲闲聊时说他有两个孩子,都在外地打工,没时间回来陪他。
他的老婆在乡下忙着,走不开。
我虽然不喜欢他吐口痰,但我还是乐于助人的。
我咚咚咚地跑到西楼帮西号床的李姓病人拿了药。
又担心地看了看父亲。
父亲躺在床上,不一会儿,我听到了“呼噜呼噜”的鼾声。
父亲眼睛微闭,嘴巴张得大大的。
先是一阵有节奏的呼噜呼噜声,就好像火车行驶在空旷的山野里。
忽然,“嘟——”的一声,声音向上一提,就像拉起了警报。
瞬间,声音停了,嘴巴闭上了,再过一会儿,“嚯,嚯”的声音又响起了。
小时候听父亲的鼾声如同打雷一样。
听惯父亲打鼾,反而睡得安稳。
如今父亲的鼾声己不如从前雄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