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开饭了那是己卯年最酷热的一个三伏天。蝉声嘶力竭地鸣叫着,
仿佛要把最后一丝生命力都耗尽在这炽热的空气中。烈日炙烤着周家屯的每一寸土地,
连村口那棵百年老槐树的叶子都蔫蔫地打着卷儿。热浪在地面上扭曲升腾,远远望去,
整个村庄都在热雾中微微颤动。五岁的周长生跪在堂屋的草席上,
汗水顺着瘦小的脊背往下淌,在粗布短衫上洇出深色的痕迹。爷爷的尸体就停在他面前,
才过了一日,腐臭的味道就已经浓得化不开。那气味像是有了实体,黏糊糊地钻进鼻腔,
粘在喉咙里,让人作呕。"长生啊,去外头等着。"王婶用湿布捂着口鼻,声音闷闷的,
"大人们要给爷爷换寿衣了。"周长生摇摇头,固执地跪在原地。他记得爷爷说过,
周家人死的时候,一定要有血脉在场,魂灵才找得到回家的路。
虽然他的小肚子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但这件事比吃饭更重要。屋外传来锯木头的声响,
邻居们正在连夜赶制棺材。老李叔带着几个青壮年在砍村后的杉树,
斧头劈砍树干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脆。周长生透过门缝看见木屑四溅,
男人们***的上身泛着油光,汗水在火光中闪闪发亮。下葬那日,日头更毒了。
八个汉子抬着薄棺往山上走,棺材板太薄,能隐约看见里头裹着白布的轮廓。
周长生跟在后面,光脚踩在被晒得发烫的土路上,脚底板烫出了水泡也浑然不觉。"跪好了,
给你爷爷磕头。"王婶按着他的肩膀。黄土一铲一铲落在棺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周长生跪在坟前,三天没正经吃过东西的肚子发出响亮的***。
可每当他想吞咽口水缓解饥饿,那股腐臭味就会从记忆深处翻涌上来,让他干呕不止,
最后连苦胆水都吐了出来。"造孽哟。"王婶抹着眼泪,从怀里掏出个粗布包,
里面裹着两个已经发硬的杂面馒头,"长生,拿着。你爷爷走了,以后就靠你自己了。
"周长生接过馒头,上面还带着王婶的体温。他张嘴想咬,却发现自己的牙齿在不住地打颤,
怎么也合不拢。最后他只能把馒头紧紧攥在手里,就像攥着最后一点人间的温暖。"吃吧。
"王婶粗糙的手掌在他头顶轻轻抚过,像一阵转瞬即逝的风。周长生对爹娘的印象,
就像旱季河床上的水痕,早已模糊不清了。偶尔午夜梦回时,
脑海中会闪过几个零碎片段——一双粗糙的大手将他高高抛起,
空气中飘着淡淡的皂角香;或是一个温柔的怀抱,哼着走调的小曲。
但这些画面总是转瞬即逝,醒来后什么也抓不住。他问过爷爷,爹娘去哪儿了。
老人总是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半晌才说:"你爹去南边打仗,再没回来。
你娘...病走了。"烟锅里的火光明明灭灭,映着老人沟壑纵横的脸。于是从记事起,
周长生的世界里就只有爷爷和那三亩薄田。爷孙俩住在村东头的老屋里,屋顶的茅草年年补,
还是漏雨。最值钱的家当是墙角那把包了浆的锄头,还有灶台边缺了口的粗瓷碗。
每天天不亮,爷爷就带着他去田里干活。春种秋收,周长生的小手很快就磨出了茧子。
他最喜欢麦子抽穗的季节,风吹过时,麦浪翻滚,沙沙作响,像是大地在唱歌。
爷爷说这田是祖上传下来的,再穷也不能卖,要留给周家子孙。"长生啊,等爷爷走了,
你就守着这田。"老人总爱这么说,粗糙的手掌抚过孙儿细软的头发,"有田就有根,
饿不死。"周长生那时不懂什么叫"走了",只知道每天日落时分,
爷爷佝偻的身影出现在田埂上,手里拎着刚从菜园摘的青菜,那就是他最安心的时刻。
瘟疫在爷爷死后第四天爆发。周家屯一夜之间变成人间地狱,哭嚎声从早到晚不绝于耳。
官差们戴着浸过醋的面巾,将尸体像柴火一样堆起来焚烧。黑烟笼罩着村庄,
周长生躲在稻草堆里,看着熟悉的面孔一个个消失。一个月后,周家屯成了鬼村。
活下来的十几个人决定逃亡,五岁的周长生跌跌撞撞跟在最后。逃亡路上,
大人们一个接一个倒下,最终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记不清走了多久,
只记得饿到极致时连树皮都啃,直到眼前一黑倒在路边。再次醒来时,
他被关在一间昏暗的屋子里,十几个瘦骨嶙峋的孩子挤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恐惧和尿骚味。
周长生本能地感到危险,借着如厕的机会从狗洞逃了出去。他拼命奔跑,肺部火烧般疼痛,
却不敢停下。路边,一只野狗正在啃食骨头。周长生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块沾着肉丝的骨头,
饥饿战胜了恐惧。他捡起石头冲向野狗,眼神凶狠得像头小狼。骨头抢到了,
但更多的野狗围了上来。就在他以为自己要命丧犬口时,一支箭破空而来,
射碎了他脚边的青石砖。野狗四散奔逃。周长生抬头,看见一个神仙般的男人站在夕阳下,
长袍被晚风吹得猎猎作响。"别以为你救了我,我就能把骨头给你,想都别想。
"周长生抹了把脸上的血和汗,声音嘶哑却倔强。男人轻笑一声,
蹲下身与他平视:"我叫谢知恒,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人了。"后来周长生才知道,
他救下他,是因为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狼一样的野性——那是在权谋场中生存最需要的特质。
五岁那年的冬天,周长生第一次拿起刀。谢知恒将他交给一个独眼教头,
从此开始了残酷的训练。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练功,稍有懈怠就会挨鞭子。最苦的是冬天,
练刀时手掌冻裂出血,伤口刚结痂又被震开,雪地上总是斑斑点点染着红。六岁生辰那天,
教头带他去了一座大宅子。院子里有棵木棉树,树下站着个穿白色儒衫的少年。
阳光透过树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转身时,周长生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好看"。
"听说你叫周长生,以后我叫你长生,如何?"少年声音清润,笑容温和。周长生愣在原地,
心脏突然跳得厉害。这世上叫他"长生"的人都死了,可这个称呼从少年嘴里说出来,
却让他眼眶发热。"这是主子谢知恒,比你大六岁。"教头在后面推了他一把,"行礼。
"周长生笨拙地跪下,额头抵着冰冷的青石板。十年转瞬即逝。
十六岁的周长生已经长成挺拔的青年,眼中不再有幼时的凶狠,
却比任何时候都危险——他成了一头真正的狼,谢家最锋利的刀。
再次见到谢知恒是在一个暮春的傍晚。二十二岁的谢知恒正在书房看书,
夕阳为他镀上一层金边。周长生站在阴影处看了许久,才上前行礼。"长生,你来了。
"谢知恒合上书卷,眼中闪过一丝惊喜,"父亲说派你来保护我?""是。
"周长生单膝跪地,声音低沉,"属下誓死护卫主子安全。"谢知恒伸手扶他起来,
掌心温暖干燥:"不必多礼。你我相识多年,私下叫我知恒就好。
"周长生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迅速收回:"礼不可废。"就这样,
周长生做起了谢知恒的暗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在暗中保护他。第二章 娶亲了那日,
骤雨初歇,檐角犹滴着残雨,谢知恒与长公主的婚讯便如惊雷般炸响在京城。
练武场的青石板上,周长生一柄长刀舞得猎猎生风。刀光如雪,映着他赤红的双目。
远处传来喜乐喧天的鼓点,每一声都像钝刀割在心头。"铮——"刀光骤停。
染血的擦手帕飘落在泥泞里,白色帕子渐渐被血水晕开。周长生望着自己颤抖的双手,
突然想起三日前谢知恒在演武场说的那句"人为何而活",当时那人眼里映着将熄的炉火,
晦暗不明。大婚那日,谢府上下张灯结彩,红绸从正门一直铺到喜堂。
周长生隐在檐角的阴影里,看着谢知恒身着大红喜袍跨过火盆。
金线绣制的蟒纹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衬得他面如冠玉,眉目如画。喜堂内烛火通明,
谢知恒执起缠着红绸的秤杆,轻轻挑开新娘的盖头。周长生看见他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笑意,
却在盖头掀起时,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恍惚。新娘子低垂着头,
金步摇在烛光中微微颤动,投下细碎的影子。
"一拜天地——"司仪的声音刺得周长生耳膜生疼。他看见谢知恒弯腰时,
后颈露出一截白皙的皮肤,被喜袍的立领磨得微微发红。喜乐声渐远,新人被送入洞房。
周长生站在廊柱后,看着谢知恒的背影消失在贴满喜字的雕花门后。门扉合上的瞬间,
他仿佛听见自己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当夜,周长生在暗檐下站着,
像一柄入鞘的刀。夜雨渐歇,喜烛燃尽,整座府邸终于陷入沉寂。
他听着更漏一声声滴到天明,听着侍女们打着哈欠退下,
听着喜房里偶尔传来的窸窣响动——红绸摩擦的声响,杯盏轻碰的脆响,
还有……他猛地闭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东方既白时,檐角最后一滴宿雨坠落,
正砸在他冰冷的刀鞘上。周长生这才惊觉双腿早已僵冷如铁,可胸膛里那把火却烧得更痛了。
他最后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朱门,转身时玄色衣摆扫过阶前残红,像一道未愈的伤。
翌日寅时三刻,周长生破天荒地叩响了谢知恒的书房。"属下想告假一日。"他单膝跪地,
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谢知恒从案牍中抬眼,目光在周长生青黑的眼睑上停留片刻。
案上烛火跳动,在他眉骨下投出深深的阴影。"准了。"狼毫笔尖在宣纸上洇开一团墨迹,
"你从不要休沐。"周长生回到住处,翻出压在箱底的那件靛青色直裰。
这是去年谢知恒赏的,说是江南来的料子,他一次都未舍得穿过。铜镜里映出一张憔悴的脸,
眼下泛着不健康的青灰。他掬起冷水狠狠搓了把脸,直到皮肤泛起不自然的潮红。主上说过,
男人总要经历了风月,做事才能更沉稳。十七岁的周长生第一次踏入脂粉堆里,
可为什么他脑子里浮现的都那个人……城南的软红轩挂着大红灯笼,
还未到夜晚就已经笙歌隐隐。老鸨摇着团扇迎上来,丹凤眼在周长生劲瘦的腰身上打了个转。
"这位公子面生得很呐——"她帕子上的香粉味呛得周长生喉头发紧,"春桃、秋月,
快出来见客!"珠帘响动间,四五个姑娘鱼贯而出。石榴裙扫过他的靴尖,
染着蔻丹的指尖递来一杯温酒。周长生僵在原地,
恍惚看见谢知恒执杯的手从绯红袖口中伸出——那日书房对弈,他落子时袖口滑落,
露出的腕骨就是这样瓷白的颜色。"公子?"名叫春桃的姑娘凑近,
金步摇的流苏扫过他下巴。周长生猛地起身,茶案被撞得倾斜,酒水泼洒在簇新的衣袍上。
他在老鸨错愕的目光中夺门而出,仿佛身后有恶鬼索命。巷口的野猫被惊得炸毛,
碧绿的眼睛在暗处幽幽发亮。他漫无目的地奔跑,最后钻进一条死胡同,
终于崩溃地蹲在地上,将脸埋进掌心无声痛哭。第三章 心没了回到谢府后,
周长生的话更少了。他像一柄被收入鞘中的利刃,所有的锋芒都敛进了沉默里。
谢知恒与长公主形影不离的身影时常掠过回廊,那袭杏黄宫装与玄色武袍交叠的模样,
刺得他眼底生疼。直到某个春日的清晨,府里突然忙乱起来。太医匆匆进出,
下人们交头接耳——长公主有喜了。没过几日,主人所有近身伺候的丫鬟都被换成了小厮。
梨花落尽的时节,周长生总在不经意间看见谢知恒皱眉的模样。廊下煮茶的铜炉常常空着,
谢知恒伸手去取茶盏时,总触到一捧凉透的碧色。秋风卷着枯叶闯进书房,
那人就着单薄的锦袍批阅军报,偶尔掩唇低咳两声,新来的小厮却还在院外嬉闹。
周长生站在紫藤花架后,看着谢知恒第三次放下冷茶。
他下意识摸了摸怀中温着的青瓷茶罐——是那人最爱的明前龙井。
指尖碰到滚烫的罐身时猛地一颤,终究还是没有上前。暮色渐浓时,
他悄悄在书房外挂了件墨狐大氅。公主怀孕,谢知恒也从婚房搬到了书房常住,
这事让周长生高兴了好一段时间。就这样,周长生白天做暗卫,夜里做小厮,替他端茶倒水,
铺床叠被,偶尔天气热了,还得替他摇上半宿的扇子。从那以后,
周长生开始负责谢知恒的起居。他熟悉谢知恒的一切习惯:寅时二刻起床读书,
喜好在茶里加三片薄荷叶,午睡时总要踢掉半边被子。谢知恒入睡很慢,常会翻来覆去,
有时还说梦话。这些不为人知的细节,周长生都默默记在心里。有一天深夜,
周长生正往书房炭盆里添银丝炭时,突然听见帐幔后传来沙哑的声音:"长生。
"他捏着火钳的手一颤,炭块"啪"地溅起几点火星。帐内伸出的那只手苍白修长,
腕间还戴着白日里长公主亲手系上的平安绳。"你说......"谢知恒的声音混着失落,
在黑暗里显得格外破碎,"人活着是为什么?"周长生僵在原地。月光透过窗棂,
将他的影子投在青砖地上,像道沉默的伤痕。他想起多年前北疆雪夜里,
这人也是这样醉醺醺地靠在他肩头,说"为家国天下"。"属下......"他喉结滚动,
最终只是轻轻拉过锦被,"主人该歇了。"指尖碰到对方衣袖的瞬间,
谢知恒突然攥住他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像是抓住最后的浮木。周长生没有回答,
但他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谢知恒大笑,命人端来点心,两人就这样对坐而食,
像寻常朋友一样聊到深夜。夜晚,对周长生来说最美好也最伤人。最折磨的是行房之夜。
谢知恒有两个通房丫头,每月固定临幸两次。周长生本该回避,却总是鬼使神差地躲在暗处。
周长生很看不上那两个通房,觉得两人一身的浊气,根本配不上他。
他有些气自己手里刀只能杀人,不能斩妖。好在公主生下小主子后不久,
就以善妒为由打发走了通房。周长生暗自松了口气,却没想到更大的考验还在后面。
那是个闷热的夏夜,蝉鸣声嘶力竭地撕扯着凝滞的空气。周长生跪坐在谢知恒榻边,
手腕沉稳地摇着素绢团扇。汗水顺着他的下颌滑落,在青砖地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扇面轻晃间,他耳尖突然一颤——窗外传来瓦片细微的错动声。几乎是本能反应,
他反手抽刀时带起的劲风瞬间熄灭了烛火。"锵——"雪亮的刀光劈开夜色,
三道黑影同时从不同方向扑来。周长生的刀法此刻显出十二分的狠绝,
刀锋划过第一个刺客咽喉时,温热的血溅在他眼皮上。第二个刺客的剑尖已刺到他后心,
却见他旋身一记回马刀,直接将那人持剑的右臂齐根斩断。第三人见势要逃,
周长生甩手将染血的佩刀掷出。刀身贯穿刺客背心的闷响,
与屋内谢知恒惊醒的声响同时响起。"将军莫动。"周长生单膝跪在血泊中,
指尖死死抵住窗棂上那道被刀气划破的裂痕。温热的血顺着他的手腕蜿蜒而下,
在青砖地上汇成细小的溪流。话音未落,
两支泛着幽蓝寒光的袖箭"夺夺"两声钉入他方才站立的位置。箭尾的翎羽还在震颤,
周长生已如鬼魅般掠出窗外。院中桂花树沙沙作响,两道黑影应声而落。
其中一人喉间插着半截碎瓷——是方才打翻的茶盏。另一人胸口插着自己的匕首,
睁大的眼睛里还凝固着难以置信的神色。周长生甩了甩刀上的血珠,
回身时正对上谢知恒的目光。那人披着单薄的中衣站在窗前,月光为他镀上一层银边,
却照不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处理干净。"谢知恒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褪色的平安绳,"别惊动公主。"夜风卷着血腥味拂过庭院,
周长生望着窗内忽明忽暗的烛火,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雪夜。
那时他第一次为谢知恒挡刀,那人也是这样站在灯下,不过当时替他包扎的手,是抖的。
月光下,周长生背对着谢知恒缓缓起身。鲜血顺着他的刀尖滴落,
在青砖地上绽开一朵朵暗色的花。收刀回身时,他看见谢知恒站在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