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血染的黄昏水泥碎屑如锋利的钢针,无情地刺入林秀娥掌心。她仿佛失去了痛觉,
全身的重量都倚在那对瘦削的膝盖上,那对洗得泛白、边缘破碎的旧护膝,
深深地嵌入砂石之中。三天了。她蹲在这条被遗忘的村道裂缝前,
如同嵌进去的一块顽固石头。远处打谷场上,几个灰扑扑的人影缩在暮色里,交头接耳,
像一群在枯枝上聒噪聚集的乌鸦,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窥探感。
夕阳如同一轮巨大的、流淌着血色的金盘,沉重地悬挂在西天。
它将林秀娥的影子拉扯得格外冗长、扭曲,宛如一个匍匐的黑色巨人,
恰好覆盖了脚下这段布满伤痕、仿佛大地裂开巨口的道路。这影子使她回想起三天前,
当她取出糖果厂账上最后一笔流动资金,购置水泥沙石准备动工时,
村长李有福那张布满油腻笑容的面孔。“秀娥啊,”李有福当时拍着她肩膀,
手指有意无意地在她肩胛骨上多停留了一瞬,嘴里喷出的劣质烟味熏得人发晕,“你这份心,
乡亲们都知道!可急啥呢?去年你捐给学校的那批乒乓球台,孩子们还没用热乎呢!
你这又修路,显得我这个村长……嘿嘿,不称职嘛!”他打着哈哈,
肥胖的手指在村部那张油腻腻的办公桌上敲打着,那枚象征权力的村委会公章,
被他随手塞进了抽屉最深处,钥匙在他裤腰带上叮当作响,像无声的嘲弄。林秀娥没说话,
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她眼前晃过的是母亲去年冬天在这条路上摔断胳膊时那张因剧痛而扭曲的脸,
骨头断裂的脆响仿佛还在耳边回荡。那声音比李有福虚伪的推脱更刺耳。她没等盖章,
自己带着小陈就来了。“秀娥姐!”徒弟小陈的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清亮,
却也难掩一丝不安。他攥着铁锹的木柄,指节有些发白,
目光落在林秀娥膝盖上那副旧护膝上,那是去年冬天抢修学校篮球场时跪坏的第三副了。
“天快黑了,剩下这点我来吧,你这膝盖……”他话没说完,眼神里满是担忧。
林秀娥没回头,只是抬起手,用沾满泥灰的手背,
将一缕被汗水黏在额角的碎发用力别到耳后。
这个动作露出了她耳垂上一枚极其廉价的、塑料质地的淡紫色小耳钉,颜色几乎褪尽,
边缘也磨花了。二十年前,在县城轰鸣震耳的纺织厂车间里,她踩着缝纫机,
耳垂上就是这对塑料耳钉。每个月发下微薄的工资,她总要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摘下来,
藏在贴身的衣袋里,才敢走进邮局给家里寄那三百块钱——她怕工友看见笑话,
笑她穷酸还要戴首饰。“小陈,”她开口,声音有点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去东头。
把那截塌得最厉害的路口,用树枝拦起来,做个警示。天擦黑,别让人车掉下去。”“哎!
”小陈应了一声,扛起铁锹快步跑开,胶鞋踩在碎石上发出嚓嚓的声响。就在林秀娥弯腰,
试图将一块松动的碎水泥板抠出来时,一声尖利得如同生锈铁片刮过玻璃的呼喊,
猛地刺破了沉沉的暮色:“秀娥!林秀娥——!”林秀娥几乎是本能地循声回头。动作太快,
后脑勺毫无防备地撞上了身后斜插在泥地上的铁锹木柄!“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她自己颅内炸开,眼前瞬间一黑,金星乱迸。紧接着,
一股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顺着她的发根、脖颈蜿蜒而下,
迅速洇湿了洗得发黄的旧衬衫领口。她踉跄着,差点一头栽进刚搅拌好的水泥灰浆里。
一双粗糙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她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她的皮肉。是王婶。
她那张被岁月和刻薄双重雕琢过的脸上,此刻混杂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兴奋和愤怒。
她死死抓着林秀娥,另一只手却高高举着一部屏幕碎了一角的旧手机,
几乎要戳到林秀娥的鼻尖。屏幕上,赫然是林秀娥今天下午蹲在村道上,
用小铲子填补裂缝的照片。光线昏暗,角度刁钻。“林秀娥!”王婶的声音陡然拔高,
像一台失控的打谷机在耳边疯狂轰鸣,每个字都带着锯齿,“你老实说!
你给李有福塞了多少钱?!啊?塞了多少才让他点头让你动这路的?!
”林秀娥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后脑勺的剧痛一阵阵袭来,混合着王婶刺耳的质问,
让她头晕目眩。血还在流,顺着脊椎往下淌,带来一片黏腻的冰凉。王婶见她不答,
更来了劲,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秀娥脸上:“装哑巴?
我侄女可是在镇政府大楼里看得真真儿的!昨天!就昨天下午!你跟李有福,
一前一后进了县里那家‘悦来宾馆’!大白天的,一男一女钻宾馆!你还要不要脸?!
你这修路的钱,是不是就靠这见不得光的脏勾当换来的?啊?!”“轰——!
”2 污蔑的真相仿佛一道惊雷在林秀娥脑中炸开。昨天?宾馆?
她眼前猛地闪过昨天下午的画面:她为了糖果厂扩建用地审批的事,
抱着厚厚的材料在“悦来宾馆”一楼大厅等了李有福近两个小时。
那个腆着肚子、总把“审批”说成“审屁”的男人终于姗姗来迟,签完字后,
确实拍过她的肩膀,嘴里还说着“秀娥能干,村里就缺你这样的人才”。
那油腻腻的手掌拍在肩上的触感和那含糊不清的“人才”二字,
此刻被王婶淬了毒的话语一渲染,瞬间变得无比肮脏!“我……我……”林秀娥张了张嘴,
喉咙却像被滚烫的砂砾堵住,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她猛地攥紧了拳头,
指甲深深掐进刚才被水泥碎屑扎破的掌心伤口里,鲜血混着泥灰,从指缝中渗出。
比后脑勺伤口更尖锐的疼痛,从心底炸开。“王婶!你胡说八道什么!”小陈从东头跑回来,
听到后半截,气得脸通红,挥舞着铁锹就要冲过来。“小陈!”林秀娥低喝一声,
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硬生生止住了徒弟的脚步。她不能让他掺和进来。
就在这时,一阵含着沙尘的夜风打着旋儿卷过路边,一个脏污的白色塑料袋被风猛地卷起,
“啪”地一声,不偏不倚,紧紧贴在了林秀娥后脑勺那还在渗血的伤口上。
黏腻、肮脏、冰冷的感觉瞬间包裹了伤口,带来一阵令人作呕的窒息感。
二十米开外的打谷场上,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带着浓重醉意的哄笑:“哈!我就说!
这死了男人的寡妇,钱来得能干净?指不定在城里干啥营生呢!装什么活菩萨!”紧接着,
“哐啷——!”一声刺耳的脆响!一个空啤酒瓶被人狠狠砸在打谷场坚硬的地面上,
碎裂的玻璃渣在昏黄的月光下猛地炸开,闪烁着无数道冰冷、锋利的银光!其中最大的一片,
带着死亡的寒意,划出一道刺眼的弧线,不偏不倚,
正正地落在林秀娥刚刚费力修补平整、水泥还没完全凝固的那一小段路面上!
玻璃尖深深嵌了进去,留下一个丑陋、狰狞的裂口,像一张无声嘲笑的嘴。
林秀娥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那碎裂声,那嵌入新水泥的玻璃片,
那打谷场上影影绰绰的哄笑和恶意揣测的目光,
还有紧紧贴在伤口上那肮脏冰冷的塑料袋……所有的一切,像无数只冰冷湿滑的手,
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窒息,
眼前王婶那张因刻薄而扭曲放大的脸渐渐模糊成一片晃动的色块。耳边,
小陈愤怒的辩解声、王婶不依不饶的尖利质问、远处醉汉的污言秽语,
还有那夜风吹过枯树枝的呜咽,全部搅在一起,变成一片混沌而充满恶意的巨大轰鸣,
狠狠撞击着她的耳膜和神经。她猛地闭上眼,牙关紧咬,尝到了自己唇齿间淡淡的血腥味。
攥紧的拳头里,指甲刺破掌心的伤口更深了,那尖锐的痛楚,
成了此刻唯一能让她保持清醒、不至于彻底崩溃的东西。卫生院消毒水那刺鼻的味道,
浓得几乎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林秀娥的胸口。头顶那盏惨白的节能灯管,嗡嗡地响着,
投下冰冷的光线,将她额角刚被护士清理过、依旧隐隐作痛的伤口照得格外清晰。
头上的纱布缠了一层又一层,像一道沉重的枷锁。“……听说没?五万块啊!啧啧,
真舍得下血本……”“……哼,五万?我看不止!要不你以为她那糖果厂咋办起来的?
还有学校那些新崭崭的课桌椅,靠啥换的?
用脚指头想都知道……”隔着一道薄薄的蓝色布帘,两个年轻护士压低了声音的议论,
像淬了毒的针尖,一根根扎进林秀娥的耳朵里。那声音压得虽低,
却带着一种刻意的、生怕她听不见的穿透力。内容比她后脑勺的伤口更让她感到冰冷和窒息。
护士长是个面容严肃的中年女人,正低着头,手法熟练地将最后一圈纱布绕过林秀娥的前额。
当那冰凉粗糙的纱布边缘再次触碰到伤口时,林秀娥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好了,
伤口不深,但位置不好,这几天别沾水,别……”护士长例行公事地交代着注意事项,
声音平板无波。“碘酒。”林秀娥突然打断她,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她抬起那只没被包扎、沾着泥灰和干涸血迹的手,一把抓住了护士长正在收尾的手腕。
她的手指冰冷,力道却大得惊人。护士长被她抓得一怔,下意识地想抽回手,
对上林秀娥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时,动作却顿住了。那双眼睛里没有泪,没有愤怒,
只有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执拗。“能给我一瓶碘酒吗?
”林秀娥重复道,目光直直地穿透护士长,仿佛在看着某个虚无的远方。她的声音很轻,
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护士长皱了皱眉,显然觉得这要求有些突兀,
但最终还是从旁边推车上拿过一小瓶棕褐色的碘酒,塞到林秀娥手里。“省着点用。
”她语气生硬地说完,转身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3 录音笔的秘密林秀娥紧紧攥着那瓶小小的、冰凉的碘酒。瓶身硌着她的手心,
带来一丝微弱的、真实的触感。她站起身,推开卫生院那扇沉重的铁门,融入了深沉的夜色。
月光异常清冷,像一层薄薄的银霜,铺在寂静的村庄小路上。村委会那栋二层的白瓷砖小楼,
在月光下投下一片巨大的、轮廓分明的黑影,沉沉地压在旁边公告栏的水泥墙上。那影子,
像一头蛰伏的、择人而噬的怪兽。林秀娥一步步走向那片黑影的中心——公告栏。上面,
几张刺眼的白纸在夜风中微微晃动。正是王婶手机里那些照片的打印版,
被人用浆糊牢牢地贴在了最醒目的位置。照片像素不高,光线昏暗,
角度更是精心挑选:一张是她和李有福在宾馆门口,
李有福的手似乎正搭在她肩上实际只是虚扶了一下门框;另一张是昨天下午,
她在村道边,李有福弯着腰似乎在跟她耳语实际是在大声解释审批流程。
旁边还用歪歪扭扭的红字写着:“权色交易?林寡妇修路背后的肮脏秘密!”她蹲下身,
动作有些迟缓,头上的纱布在月光下白得刺眼。拧开碘酒瓶盖,
浓烈刺鼻的气味立刻弥漫开来。她用两根手指,蘸满了那深褐色的液体。
指尖传来一阵冰凉滑腻的触感,紧接着,
是酒精接触到皮肤细微伤口时那尖锐的、火烧火燎般的刺痛。
这痛感让她混沌的脑子有了一丝清明。她抬起手,
伸向公告栏上那张“耳语”照片中李有福贴近她脸颊的位置。深褐色的碘酒液体,
随着她微微颤抖的手指,眼看就要涂抹到那张扭曲事实的打印纸上。“姐!
”一声带着浓重酒气、充满怨毒和鄙夷的厉喝,如同惊雷,在她身后骤然炸响!
林秀娥的手猛地一抖,几滴碘酒溅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污渍。
她缓缓转过身。表弟林建军就站在几步开外,路灯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摇摇晃晃的身影。
他穿着一身皱巴巴、显然价格不菲的藏蓝色西装,领带歪歪斜斜地挂在衬衫外面,
像一条勒得半死的蛇。他脸色通红,眼神浑浊,直勾勾地瞪着林秀娥,
喷出的气息带着劣质白酒的浓烈臭味。“你还有脸来这儿?!”林建军用一根手指,
直直地戳着公告栏上那几张刺目的照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声音因为酒精和愤怒而扭曲变调,“爸!爸他还在县医院躺着!等着钱救命换肾!你倒好!
拿着该救爸命的钱,跑到这儿来装菩萨?装给谁看?!啊?!”林秀娥的目光,
艰难地从那几张污秽的照片上移开,落在眼前这个西装革履却一身狼狈的男人脸上。
二十年前,就是这个弟弟,因为家里实在供不起两个学生,哭得撕心裂肺要辍学。是她,
林秀娥,一声不吭地把纺织厂里那台陪她熬过无数个日夜的缝纫机卖了,凑够了学费,
把他推进了高中的大门。五年前,他结婚,哭着喊着要在县城买房,
说没房小雨他的女儿的丈母娘就不答应婚事。又是她,林秀娥,
咬牙把刚刚有点起色、抵押出去能借三十万的糖果厂押了,把钱塞到他手里……此刻,
林建军那件名贵西装的左胸口袋,因为身体的晃动,
一个鲜红的、印着金色华表的硬质烟盒探出了小半截。中华。在惨淡的月光下,
那抹红色鲜艳得刺眼,像一摊凝固的血。“建军,”林秀娥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爸的医疗费……我……”“你还好意思提医疗费?!
”林建军像是被点燃的炸药桶,猛地爆发了!他双眼赤红,布满血丝,如同发狂的野兽,
一步就跨到林秀娥面前,带着浓烈酒气的唾沫星子喷了她一脸。
他粗糙的大手猛地揪住了林秀娥的衣领!力道之大,勒得她瞬间呼吸困难,
脖子上刚凝固的伤口似乎又要裂开!"李有福!村长他都招了!
"林建军的脸因为狂怒和酒精而极度扭曲,凑得极近,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渣,
狠狠砸在林秀娥脸上,"你给他送了十万块!整整十万块!就为了让他同意你修这破路!
那是我爸的救命钱!林秀娥!你的良心呢?!被狗吃了吗?!***就是个吸血鬼!
吸我爸的血!吸我们全家的血!"十万块?林秀娥脑中一片轰鸣。
她修路用的明明是糖果厂账上最后五万流动资金!哪来的十万给李有福?是李有福!
一定是他!他为了掩盖自己挪用专项款的企图,为了挑拨离间,竟然向建军撒谎,
把脏水泼到她头上,说这十万是她行贿修路的钱!这恶毒的栽赃,
彻底点燃了建军这个火药桶!“砰啷——!
”林秀娥手中的碘酒瓶被林建军揪扯的动作猛地带脱,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
棕褐色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液体瞬间迸溅开来,蜿蜒流淌,在惨白的月光下,
像一条条丑陋的、扭动的毒蛇,爬满了地面,也爬满了林秀娥那双沾满泥灰的旧布鞋。
就在这时——“呜——呜——呜——!”尖锐、急促、撕裂夜空的警笛声,由远及近,
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猛地扎破了这充满酒气、怒骂和污秽的僵局!警灯闪烁的红蓝光芒,
如同鬼魅般跳跃着,瞬间将村委会门口这片区域笼罩在一片不祥的光影里。
警笛声像是一道冰冷的指令,原本沉寂在黑暗中的农家院落,纷纷亮起了灯。窗户被推开,
门吱呀作响。脚步声由稀疏变得密集,带着被惊扰的不满和一种猎奇般的兴奋,
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一张张或麻木、或好奇、或带着毫不掩饰厌恶的脸,
在警灯和月光交错的诡谲光线下,影影绰绰地浮现,形成一个无声却令人窒息的包围圈。
林秀娥被林建军死死揪着衣领,勒得眼前阵阵发黑。警笛声在耳边疯狂嘶鸣,
警灯的红蓝光芒在她脸上急促地扫过。她艰难地抬起头,
目光越过林建军因愤怒而扭曲的肩头,望向那些越聚越多、沉默而充满压迫感的村民面孔。
就在这混乱、窒息、充满了酒精、怒骂和警笛噪音的瞬间,林秀娥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
骤然定格在林建军的身上!确切地说,是他那件因为剧烈动作而敞开了少许的西装内袋!
在警灯一闪而过的、短暂而刺眼的蓝光中,
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一支黑色的、约莫小拇指粗细的、顶端带着一个微型金属网格的东西,
正从林建军西装内袋的边缘,滑出了一小截!那是一支录音笔!
4 警笛的审判派出所那间狭小的询问室里,惨白的灯光像是凝固的石膏,沉沉地压在头顶,
让人喘不过气。空气中弥漫着劣质茶叶、汗味和一种说不清的金属锈蚀混合的浑浊气味。
墙壁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几个鲜红大字,在强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林秀娥木然地坐在冰冷的金属靠背椅上,额头上缠着的纱布在灯光下白得刺眼,
边缘隐隐透出一丝干涸的暗红。做完笔录的手指有些僵硬,她下意识地抬起手,
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层纱布覆盖下的伤口。“嘶……”细微的刺痛感传来。
她猛地想起昨天在卫生院,护士长那平板无波的声音:“伤口不深,但位置不好,
这几天别沾水……”别沾水……她低下头。她的牛仔裤,从膝盖往下,一直到裤脚,
已经完全湿透了。深蓝色的布料被泔水浸染成一种污秽不堪的墨黑色,
紧紧地、冰冷地贴在小腿上。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酸腐恶臭,
正从湿透的裤管里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与询问室里浑浊的空气混合,
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这泔水,是昨夜她跟着警察离开村委会时,
不知从哪个黑暗角落里泼出来的。满满一桶,带着菜叶、饭粒和腐烂物,冰冷、粘稠、恶臭,
劈头盖脸,浇了她一身。大部分顺着台阶流进了她的旧布鞋里,
此刻脚底还是一片滑腻的冰凉。“林女士,”坐在桌子对面的中年警察清了清嗓子,
试图拉回她的注意力。他脸上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混合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关于你弟弟林建军指控你涉嫌向村长李有福行贿十万块,用于换取……”“叮铃铃铃——!
!!”尖锐刺耳的手机***,如同钢针般猛地扎破了警察公式化的询问!
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带着一种近乎凄厉的急迫感。林秀娥浑身一震,
几乎是机械地从口袋里掏出那部屏幕布满裂纹的旧手机。刺眼的白光屏幕上,
跳跃着的来电显示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烫伤了她的眼睛——“建军”。
建军……这个名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口。
五年前的画面毫无预兆地冲进脑海:也是这样一个让人窒息的夜晚,
林建军跪在她糖果厂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里,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姐!
姐!我求你了!小雨她……她好不容易考上市里的重点高中!分数线够了!
可人家要一次**五万块择校费!五万啊!我上哪儿弄去?姐……我求你了!要是没有这钱,
小雨这辈子就毁了!姐!你帮帮我!就这一次!最后一次!我给你磕头了姐!
”他砰砰地用额头撞着水泥地,额角瞬间青紫一片。她当时的心,
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她想起自己没能上学的遗憾。最终,她咬着牙,
把糖果厂账上仅有的、准备进原料的五万块钱,一分不剩地取出来,
塞进了那个哭得浑身发抖的弟弟手里……“姐,要是没有这三十万,
小雨就上不了重点高中……”林建军当年带着哭腔的哀求,此刻在尖锐的***伴奏下,
异常清晰地回响在耳边。林秀娥的手指冰冷,微微颤抖着。
她看着屏幕上那个不断跳跃的名字,看着“建军”两个字,
仿佛看到了他五年前跪在地上磕头时绝望的脸,看到了他昨夜揪着自己衣领时扭曲愤怒的脸,
也看到了……那支从他西装内袋滑出半截的、冰冷的黑色录音笔。她深吸了一口气,
那带着泔水恶臭的空气呛得她喉咙发痒。她用力按下了接听键,将手机贴到耳边。“姐——!
”听筒里传来的声音,不再是昨夜的愤怒和怨毒,而是被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撕裂的哭腔,
尖锐得变了调,“姐!是我错了!我混账!我不是人!是村长他……是李有福他逼我!
他威胁我!他……”“砰——!!!哗啦——!!!”一声沉闷得如同重锤击打沙袋的巨响,
伴随着玻璃猛烈碎裂的刺耳噪音,如同惊雷般猛地从听筒里炸开!那声音如此巨大、如此近,
仿佛就炸响在林秀娥的耳膜深处!紧接着,是电流短促的“滋啦”一声,然后,一片死寂。
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只有那沉闷的撞击声和玻璃碎裂声,在林秀娥的脑子里疯狂回荡、放大,
震得她灵魂都在颤抖。“建军?建军!”林秀娥对着手机嘶喊,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劈裂。
回应她的,只有一片令人心胆俱裂的忙音。“嘟…嘟…嘟……”“建军——!
”林秀娥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母兽。
她猛地从冰冷的椅子上弹起来,巨大的力量带翻了沉重的金属椅,
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擦出刺耳的噪音。“林女士!你干什么!”对面的警察也惊得站了起来。
林秀娥充耳不闻!她的世界只剩下那声恐怖的巨响和死寂的忙音!
她像疯了一样撞开询问室的门,冲过光线昏暗、弥漫着烟味的走廊,
用尽全身力气撞开了派出所那扇沉重的、刷着绿漆的玻璃大门!
冰冷的夜风裹挟着尘土猛地灌了进来,吹得她一个趔趄。就在派出所大门正前方,
不到十米的路边!一辆银灰色的奥迪A6,像一头被巨力扭曲的金属怪兽,
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侧翻在路沿上!车头完全变形,深深凹陷进去,
前挡风玻璃呈蛛网状碎裂,沾满了暗红色的粘稠液体!刺鼻的汽油味、浓烈的血腥味,
还有破碎零件散发的金属焦糊味,混合成一股地狱般的气息,扑面而来!
更让林秀娥血液瞬间冻结的是——在那严重变形的驾驶室一侧,
翻倒的车窗玻璃碎裂的框架上,赫然挂着一块深蓝色的、沾满油污和暗红色血迹的西装下摆!
那布料,那颜色……正是林建军昨晚穿的那件!暗红色的、粘稠的血液,
正顺着扭曲的车门缝隙,如同一条条蜿蜒的小溪,汩汩地流淌出来,
混合着泄漏的汽油和破碎的玻璃渣,
流进路边的排水沟……5 正义的曙光三天后的殡仪馆告别厅,空气冷得如同冰窖。
劣质香烛燃烧散发出的刺鼻气味,
混合着消毒水和一种若有若无的、属于死亡本身的冰冷气息,
沉甸甸地压迫着每一个进入这里的人。
林秀娥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的、不知道从哪里临时找来的黑色外套,站在巨大的玻璃棺椁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