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落魂绛珠
浑浊的水流顺着陡峭的崖壁淌下,在嶙峋的怪石间冲出无数道污浊的水痕,最终汇入下方那片终年不散,浓得化不开的瘴气之中。
那瘴气在深谷里翻涌,如同煮沸了的墨绿毒汤,发出沉闷而黏腻的咕噜声。
陆青把自己死死地楔在崖壁一道狭窄的裂缝里,冰冷的岩石硌着他嶙峋的脊骨,湿透的粗麻布衣紧贴皮肤,吸走了最后一点暖意。
他侧过头,把脸颊贴在湿滑冰冷的岩壁上,视线艰难地穿透层层雨幕和下方不断上涌的灰绿色毒瘴,死死盯着斜下方十几丈外,那片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的、极其微弱的暗红。
“绛珠草”,救妹妹陆蘅性命的药引。
三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寒热症(村里人称为“鬼抽筋”)席卷了靠山的小村子,夺走了包括他们爹娘在内大多数人的性命。
妹妹陆蘅侥幸活了下来,却落下了病根,不分昼夜地咳,瘦得像一把枯柴,咯出的痰里开始带着令人心惊的黑色血丝。
镇上坐堂的老郎中来瞧过,胡子捻断了好几根,最后只是摇头:“肺痨入骨,药石难医……除非,能找到传说中的绛珠草,以灵药生机,强续命元,否则最多只有三年寿元。”
两年光阴,陆青寻遍了附近所有能去、不能去的险山恶水,背篓里装满了形形***的药草,也装满了老郎中一次比一次更沉重的叹息。
首到七天前,他拖着被毒蜂蜇得肿胀不堪的腿,在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山洞石壁上,看到一幅模糊的壁画。
画上一个模糊的人影,在毒瘴弥漫的深渊边缘,采摘一株七叶暗红的仙草,旁边刻着西个几乎被苔藓覆盖的古字——落魂绛珠。
他来了,带着一根粗麻绳,一把豁了口的柴刀,怀里揣着最后一块硬得像石头的杂粮饼子,还有心中又被唤起的希望。
陆青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冷汗,混杂着崖壁上蹭到的青黑色苔藓,在他脸上糊开一片污迹。
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他尝到一丝咸涩和铁锈味——那是过度紧张和用力咬破了自己嘴唇的结果。
不能再等了,瘴气在午后会变得更加活跃,毒性倍增,那是真正的绝地。
陆青用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摸索着腰间盘绕的麻绳,绳子一端牢牢系在崖顶一棵虬结的老松根部。
他扯了扯,还算稳固,深吸一口那带着浓烈腐朽气息的空气,开始向下攀爬。
每一步都踩在生死的边缘,崖壁湿滑异常,覆盖着一层滑腻的青黑色苔藓,如同涂满了尸油。
手指必须像铁钩一样死死抠进岩石的缝隙里,才能勉强稳住身体。
尖利的碎石轻易地割破了他手掌和膝盖早己磨破的粗布,在皮肉上留下新的血痕,***辣地疼。
下方墨绿色的瘴气如同有生命的怪物,翻滚着,试图卷住他的脚踝,每一次下探,都感觉那股阴冷腥臭的气息顺着裤管钻进来,让他骨髓都阵阵发寒。
陆青不敢大口呼吸,每一次换气都小心翼翼,即便如此,那股***甜腻的味道依旧顽固地钻进鼻腔,带来阵阵眩晕和恶心。
距离那抹暗红越来越近。
五丈……三丈……陆青的心脏在肋骨下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它就生长在一块凸出崖壁不足三尺的狭窄平台上,七片狭长的叶子呈现出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暗红,叶片表面笼罩着一层极其微弱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温润毫光。
在这片死气弥漫的绝地,这微弱的光华就是唯一的生机。
然而,平台周围寸草不生,光秃秃的岩石上,覆盖着一层粘稠的、近乎漆黑的苔藓。
苔藓散发着比周围瘴气更加浓烈的腥臭,表面布满了细小、令人头皮发麻的孔洞,像是无数微缩的蜂巢。
陆青的心沉了下去,黑腐苔。
老猎户口中的“阎王衣”,沾皮即烂,蚀骨销魂,他腰间那柄豁了口的柴刀,绝无可能清理掉这么大一片。
希望就在眼前,却被一层致命的毒衣隔绝,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陆青的心头。
他死死盯着那株在毒苔环绕中微微摇曳的绛珠草,妹妹苍白枯槁的脸和压抑的咳嗽声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拼了!
一个疯狂的念头攫住了他,陆青的目光落在平台上方,一截从岩缝里斜伸出来的、早己枯死不知多少年的老树根,树根黝黑扭曲,在瘴气的侵蚀下显得异常坚韧。
他小心翼翼地调整着绳索,身体紧贴着崖壁,像一只壁虎般挪了过去。
枯死的树根入手冰冷坚硬,带着一种朽木特有的粗糙感。
他用力摇了摇,纹丝不动。
就是它了!
陆青解下腰间的绳索,用尽全身力气,将绳子的末端在那截枯树根上飞快地缠绕、打结,他打的是最死的水手结,确保万无一失。
做完这一切,他深吸一口气,不再看下方那片象征死亡的漆黑苔藓,双腿猛地一蹬崖壁,整个人借着绳索的拉力,像荡秋千一样,朝着那株暗红的绛珠草凌空扑去!
风声和瘴气的呜咽声在耳边呼啸,时间仿佛被拉长,他眼中只有那一点暗红。
身体掠过平台边缘的瞬间,陆青闪电般伸出右手,五指箕张,精准地抓向绛珠草的根部,指尖触碰到那冰凉光滑的草茎,一股难以言喻的生机感顺着手臂传来,让他精神一振。
成了!
然而,就在他手指合拢,用力要将整株草连根拔起的刹那,一股钻心蚀骨的剧痛猛地从掌心炸开!
“呃啊——!”
陆青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吼,他的手掌不可避免地擦过了平台边缘那片漆黑的“阎王衣”!
那粘稠的毒苔仿佛活了过来,瞬间分泌出大量墨绿色的、具有强烈腐蚀性的黏液,紧紧吸附在他的皮肤上。
皮肉被烧灼的“滋滋”声轻微却清晰地响起,一股青烟混杂着皮肉焦糊的恶臭升腾起来,手掌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溃烂,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骨髓!
陆青强忍着几乎令人昏厥的痛苦,借着绳索荡回的力道,身体狠狠撞在崖壁上。
左手死死抓着那株来之不易的绛珠草,右手掌心一片血肉模糊,深可见骨,黑色的毒气正沿着手臂的血管迅速向上蔓延,带来一阵阵麻痹和冰冷的寒意。
不能松手!
绝对不能松手!
陆青的牙齿深深陷进下唇,鲜血混着雨水流下。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绛珠草塞进怀里贴身藏好,冰冷的草叶紧贴着滚烫的胸膛,那微弱的生机感似乎稍稍压制了右臂蔓延的剧毒和麻痹。
毒气在蔓延,体力在飞速流逝,意识也开始有些模糊。
陆青咬紧牙关,左手死死抓住绳索,用膝盖和脚蹬着湿滑的岩壁,一寸一寸,艰难地向上攀爬。
每一次用力,右手的伤口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黑色的血水混着墨绿的毒液,顺着绳索和崖壁滴落。
攀爬的过程漫长而模糊,只剩下疼痛和求生的本能支撑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当陆青湿透的头颅终于探出落魂渊的边缘,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砸下来时,他几乎虚脱,挣扎着爬上岸边,瘫倒在泥泞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胸腔生疼。
怀里那株绛珠草还在,七片暗红的叶子在雨水的冲刷下,似乎更加鲜艳了些,散发着微弱却坚定的光晕。
陆青看着它,咧开嘴,想笑,却牵动了干裂的嘴唇和浑身的伤痛,只发出几声嘶哑难听的气音。
他挣扎着坐起身,撕下相对干净的内衫下摆,颤抖着将右手那狰狞恐怖的伤口紧紧裹住。
布条瞬间被黑血和毒液浸透,他不敢耽搁,必须尽快下山找郎中处理,否则这条胳膊,甚至这条命,都可能交代在这剧毒之下。
就在陆青摇摇晃晃站起来,准备离开这噩梦般的崖边时,脚下被一块突出的石头绊了一下,一个趔趄,身体失去平衡向前扑倒。
噗通。
他摔倒在地,脸颊蹭在冰冷的泥水里,就在他脸侧不到半尺的地方,一道狭窄的石缝吸引了他的目光,缝隙深处,似乎有一点极其微弱的翠色光华,一闪而逝。
鬼使神差地,陆青伸出左手,忍着右臂的剧痛,探进那道冰冷的石缝里摸索,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他小心翼翼地抠挖着周围的碎石泥土,将那东西取了出来。
雨水冲刷掉表面的泥垢,露出了它的真容。
那是半截玉签,约莫三寸长,一指宽,通体呈现出一种温润内敛的翠色,仿佛最上等的古玉。
断口参差不齐,显然是被外力硬生生折断,签体上没有任何繁复的纹饰,只有一行极其古朴、笔画如同鸟兽虫鱼般盘曲的小字,深深地刻在玉质之中:“草木荣枯一念间。”
字迹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老苍茫之意,那玉签入手冰凉,隐隐有股温和的气息流转,似乎稍稍缓解了他右臂伤口的灼痛和体内肆虐的毒素。
这或许是某种值钱的古物?
陆青无暇多想,只当是意外之财,顺手将这半截玉签也揣进了怀里,和那株绛珠草紧贴在一起。
陆青强撑着身体,辨认了一下方向,拖着一条几乎麻木的右臂,踉踉跄跄地钻进了下山的小路,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雨幕和山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