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龙抬头六月的风,黏糊糊的,像一团化不开的糖稀,把整个陈家村都裹得密不透风。
蝉在树上扯着嗓子干嚎,一声比一声燥。陈远就站在自家那块被霸占了十二年的地头前。
空气里,除了闷热,还飘着一股子泥土被翻开的腥气,混杂着红薯苗被踩烂后,
那种植物汁液的青涩悲鸣。他爹,陈德,像一尊被风干了的泥塑,
就那么直挺挺地戳在地垄上。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水光一闪一闪的,映着满地狼藉。
他的嘴唇哆嗦得厉害,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都挤不出来。“咋地?
不服气?”一个嚣张得能捅破天的声音,像把钝刀子,一下下往人心窝子里剐。表哥李大强,
挺着个啤酒肚,下巴扬得快要跟天公肩并肩。他身后,跟着几个村里出了名的泼皮无赖,
一个个膀大腰圆,斜着眼,嘴里叼着烟,歪着嘴笑,满脸的横肉都在跟着抖。
李大强往前窜了一步,几乎是把手指头戳到了陈远的鼻尖上。“我告诉你,陈远!这地,
就是我李大强家的!”唾沫星子跟下雨似的,劈头盖脸地喷过来。
“你家是吃了熊心还是豹子胆了?啊?敢动我家的地?”“我呸!”一口浓痰,不偏不倚,
正好吐在陈远脚边一棵被拦腰踩断的红薯苗上。那点可怜的绿,瞬间就被污浊给淹没了。
陈远没动。他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李大强那张因为嚣张而扭曲的脸。
十二年了。整整十二年。他不在家的这十二年,他爹就把懦弱当成了福气,
把退让当成了本分。人家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还得笑呵呵地问人家,刀快不快,沉不沉。
可今天,他陈远回来了。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抠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感,
但这痛,却让他前所未有的清醒。心里的那条龙,蛰伏了十二年,今天,该抬头了。
这笔烂账,也该连本带利,好好清算清算了。第一章:蛰龙归乡三天前,
陈远还在千里之外的南方。那是个遍地都是电子厂的城市,
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子锡焊的怪味。他待的那个厂子,效益跟王小二过年似的,
一年不如一年。老板天天开会画大饼,说得天花乱坠,可工资条上的数字,
却诚实得让人心寒。终于,厂子扛不住了,放了个长假,美其名曰“带薪休假”,
实际上就是变相裁员的前奏。陈远没啥犹豫的。他寻思着,自己好像有两年没回家了。
记忆里的爹,背又驼了些,头发也更白了。心里头那根叫“想家”的弦,被人轻轻一拨,
就颤得厉害。他卷起铺盖,揣上这几年省吃俭用攒下的一点辛苦钱,挤上了那趟绿皮火车。
“咣当……咣当……”车轮子碾过铁轨,声音单调又催眠。车厢里,各种味道混在一块儿。
汗臭味、泡面味、脚丫子味,还有隔壁大叔身上那股子劣质烟草的味道。
陈远靠在硌人的硬座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城市,心里头五味杂陈。十几个小时,
像一个世纪那么长。当他终于背着个半旧的旅行包,一脚踩上陈家村那熟悉的黄土地时,
鼻子猛地一酸。还是那股子味道。泥土、野草、牛粪,混在一起,难闻,却亲切得要命。
村口那棵老槐树,还是老样子,枝繁叶茂的,像一把撑开的巨伞。他爹陈德,
早就在村口等着了。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看见儿子,陈德那张被岁月刻满了沟壑的黑脸上,
瞬间就笑成了一朵菊花。褶子一层一层地荡开。“回……回来了?
”他搓着那双满是老茧的手,有点手足无措。“爹。”陈远喊了一声,嗓子眼有点堵。
陈德接过儿子手里的包,颠了颠,嘴里念叨着:“咋这么沉……累坏了吧……快,回家,
回家!”家还是那个老样子。几十年的土坯房,墙皮都有些脱落了。院子里,
几只老母鸡正悠闲地刨着地,看见生人,吓得“咯咯咯”地乱窜。陈德一进屋,
就跟上了弦似的,一个劲儿地往厨房里钻。“远子,你坐着,你坐着歇会儿!
”“爹给你杀只鸡,在外面打工苦,得好好补补!”那只刚才还神气活现的大公鸡,
没一会儿,就光荣地成了锅里翻滚的鸡汤。香气,很快就飘满了整个小院。
爷俩坐在小马扎上,就着一盘花生米,一盘拍黄瓜,喝着两块钱一瓶的老白干。
陈德的话不多,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在外面,吃得好不好?”“厂里累不累?
”“别不舍得花钱,身体要紧……”陈远一边听着,一边给他爹夹菜。他爹的背,
好像比记忆里更弯了,像一张被岁月压得再也直不起来的弓。人也更瘦小了,
风一吹就能倒似的。这顿饭,吃得陈远心里头发堵。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陈远就跟着他爹下地了。村里的路,还是那么泥泞。一下雨,就成了烂泥塘,一脚下去,
能陷进去半个小腿。路两边,是绿油油的稻田,风一吹,绿浪翻滚,煞是好看。
走过一片水田,陈德的脚步,明显慢了下来。他指着不远处,一块长满了滚圆西瓜的地,
眼神有点躲闪。“远子,你……你看,那片地……”陈德的声音,发虚,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陈远顺着他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块地,位置绝了。村里人都叫它“宝地”。靠近河渠,
浇水方便,地势又平坦,阳光足,种啥啥长。地头上,还搭着一个简易的瓜棚。
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棚子底下的小马扎上,优哉游哉地喝着茶。不是别人,
正是他大舅家的表哥,李大强。陈远的眉头,瞬间就拧成了一个疙瘩。“爹,
那不是咱家的地吗?”他的记性好得很。小时候,他没少跟在娘***后头,
来这块地里拔草、捉虫。地头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他爬过不下百八十回。“我记得清清楚楚,
咱家的地,就在那棵老槐树下边!”“是……是咱家的。”陈德低下头,
声音小得跟蚊子哼哼似的。他不敢看儿子的眼睛。“你大强哥家……种了十几年了。
”“种了十几年?”陈远感觉自己脑子里有根弦,“噌”的一下就绷断了。火气,
像被点燃的汽油,轰地一下就窜上了天灵盖。“凭什么?!
”“唉……”陈德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口气里,像是压着十二年的委屈和辛酸,
沉得能把人给砸趴下。“当年,你妈还在那会儿……”陈德的声音,变得有些遥远。
“你不是考上镇上的高中了嘛,全村第一个高中生,你妈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我寻思着,
去镇上租个小房子,一边打零工,一边也好照顾你。你妈不放心,也跟着去了。
”“家里的地,总不能荒着吧?”“你妈就去了你大姨家,想着亲姐姐,总信得过。
就让你大舅家帮忙照看一下,别让地里长满了荒草就行。”“谁知道……”谁知道,
这一“照看”,就他娘的成了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谁知道,这一“照看”,
就直接照看到自己家地里去了。陈远死死地盯着远处瓜棚下那个悠闲的身影,
又回头看了看身边满脸愁苦、一辈子老实巴交、被人欺负到家门口都不敢吭声的爹。
一块巨石,狠狠地砸进了他心里。堵得他喘不过气来。这口气,他咽不下去!
第二章:尘封的铁证晚上,月亮跟个大银盘似的,挂在天上。院子里的那棵老梧桐树下,
爷俩一人一个小马扎,谁也不说话。空气里,只有此起彼伏的虫鸣。陈德蹲在墙角,
一口接一口地抽着闷烟。烟头在黑暗里,一明一灭,像他此刻的心情,忽上忽下,没个着落。
陈远站起身,走进了里屋。屋子里,有一股子陈年旧物的味道。
他径直走到墙角的一个旧木箱子前。那是他娘的嫁妆,箱子上的红漆都斑驳了,
露出底下暗黄的木头。他打开箱子,一股樟脑丸的味道扑面而来。他小心翼翼地,
从一堆压箱底的旧衣服里,翻出了一个用塑料袋裹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红本本。
《农村土地承包经营权证》。封面上的国徽,烫金的,在昏暗的灯光下,依然闪着庄严的光。
本子因为年头太久了,边角都磨损起毛了。可陈远翻开里面,那用钢笔写的字迹,还很清晰。
户主一栏,清清楚楚地写着他爹的名字:陈德。地块坐落:陈家村南,老槐树下。
面积:贰亩柒分。白纸,黑字,红印章!这就是铁证!看着这个红本本,十二年前的记忆,
就像开了闸的洪水,一下子就涌了上来。那年,他刚拿到镇一中的录取通知书。他娘王淑兰,
高兴得好几天都合不拢嘴,见人就说:“俺家远子,有出息了!要出去念高中了!
”为了他能安心读书,爹娘商量着,要去镇上租个小房子,陪读。爹可以去工地上打打零工,
娘可以去饭店里洗洗碗。临走前一天,娘特地挎着一篮子刚下的土鸡蛋,去了大姨家。
也就是李大强家。陈远那时候也跟着去了。他记得清清楚楚,娘当时笑呵呵地,
拉着大姨的手,说:“姐,我们家远子去镇上念书了,我跟他爹也得跟着去伺候着。
家里的地,就麻烦你们帮忙照看着点,别让它荒了就行。等我们回来了,再请你们吃饭!
”大姨当时,那叫一个热情。她一巴掌拍在自己胸口上,拍得“砰砰”响。“你看你,妹子,
这说的是啥话?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放心去吧!地交给我们,保证给你伺候得好好的!
油光水滑的!”大舅也在旁边附和:“就是就是,你还信不过你姐夫我?”李大强当时也在,
正蹲在门口啃西瓜,听见了,咧着一张油乎乎的嘴,傻笑着喊:“姑,你就擎好吧!
”娘信了。在她朴素的观念里,血浓于水。亲姐姐,亲外甥,还能坑自己不成?
可谁也没想到,命运这玩意儿,最会开玩笑。他高三那年,就在高考前两个月,
娘在饭店洗碗的时候,突发脑溢血。人送到医院,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没了。天,
一下子就塌了。办完丧事,爹就像被人抽了主心骨,整个人都垮了,一下子老了十几岁。
后来陈远考上了大学,毕了业,又去了南方打工。家里这块地的事,就更没人提了。
不是不想提。是爹陈德,他不敢提,也拉不下那个脸。他是个锯了嘴的葫芦,老实了一辈子,
跟人说话都脸红,更别提跟人争抢什么了。他旁敲侧击地提过几次,想把地要回来自己种。
可大姨家,每次都有各种理由等着他。“哎呀,德弟啊,你看我们这庄稼都种下去了,
长得多好,这会儿要回去,不是糟蹋东西嘛!等这季收了再说,收了再说哈。”下一次去。
“德弟啊,今年大强琢磨着种西瓜,投了不少本钱呢,种子、化肥、农药,花了好几千!
这地要是还给你,我们这本钱咋办?不能让我们亏本吧?”再下一次去。“德弟啊,
不是姐说你,你一个人,也种不了这么多地。就让大强种着呗,年底给你送几百斤粮食过去,
不也一样嘛!都是亲戚,算那么清楚干啥?”一来二去,陈德自己都不好意思再开口了。
他觉得,是自己给人家添了麻烦。而李大强一家,则心安理得地,
把那块“宝地”当成了自家的自留地。种的作物,一年比一年金贵。从玉米、大豆,
到后来的大棚蔬菜,再到这几年的精品西瓜。听说,光那一块地,一年就能挣上好几万。
李家也靠着这块地,成了村里头一户盖起二层小楼的人家。陈远摩挲着那个红本本,
封面上烫金的国徽,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又有些刺眼。他抬起头,
目光灼灼地看着墙角那个佝偻的背影。“爹。”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这地,
是咱家的。天王老子来了,它也是咱家的。”“咱们,必须得要回来!”陈德的身子,
猛地一颤。他回过头,看着儿子那张写满了决绝的脸,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把嘴里的话,
咽了回去。他只是狠狠地,又吸了一口烟。那烟头,在夜色里,亮得像一颗星。
第三章:寸土必争第二天,天刚擦亮。陈远就从床上爬了起来,二话不说,
拉着他爹就往镇上赶。陈德一路都提心吊胆的,跟个犯了错的小学生似的,
一个劲儿地在后面叨叨。“远子……远子……要不……要不算了吧?”“都是亲戚,
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别……别闹得太难看了。”“你大强哥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不好惹啊……”“爹!”陈远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他爹。“他都不把咱当亲戚了,
把咱当傻子、当冤大彪了,咱还顾忌个啥?”“他好惹不好惹,我不管!我只知道,
那是咱家的地,是我娘留给咱们的念想!谁占了,我就跟谁拼命!”陈远的眼神,
像淬了火的刀子,又冷又硬。陈德被儿子这股子气势给镇住了,张了张嘴,没再吭声。
到了镇上的农资市场,陈远直奔卖种苗的摊子。他花了一百多块钱,买了一大捆红薯苗。
红薯这玩意儿,贱生。好活,对土地要求不高,只要种下去,有点水就能长。
爷俩一人扛着一捆苗,又一人拎着一把锄头,雄赳赳气昂昂地,直奔那块被占了十二年的地。
李大强家的西瓜刚收完,地里空荡荡的,正好。陈远二话不说,脱了上衣,光着膀子,
抡起锄头就开始刨地。“吭哧!吭哧!”锄头一下一下地砸进干硬的土地里,
溅起一阵阵尘土。陈德站在地头,犹豫了半天。他看着儿子被太阳晒得通红的脊背,
看着那上面流淌的汗水,最终,还是长长地叹了口气,也拿起另一把锄头,跟了上去。
父子俩,谁也不说话。只有两把锄头,在沉默地、有力地,宣示着***。
他们忙活了一整个上午。汗水,把他们的衣裳都浸透了,黏糊糊地贴在身上。
他们把地重新规整好,起了一道道整齐的地垄。然后,小心翼翼地,
把一棵棵带着希望的红薯苗,***了湿润的泥土里。看着那一排排迎风招展的绿意,
陈德紧锁了几天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一些。他仿佛又看到了妻子王淑兰,当年也是这样,
弯着腰,在这片土地上,种下希望。然而,这份小小的安宁和喜悦,脆弱得就像个肥皂泡。
连一天,都没能维持住。第二天清晨,天还是灰蒙蒙的。
陈远是被一阵惊天动地的砸门声给惊醒的。“砰!砰!砰!”那声音,像是要拆房子。
“陈德!陈远!你们两个龟孙子,给老子滚出来!”是李大强的声音!充满了爆炸性的怒火。
陈远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一声“来了”。他急忙穿上衣服,趿拉着鞋就冲了出去。
他爹也披着衣服,脸色煞白地跟在后面。爷俩一路小跑,赶到地头。眼前的一幕,
让陈远的眼睛,瞬间就红了。血丝,像蛛网一样,迅速爬满了整个眼球。昨天,
他们辛辛苦苦,像伺候祖宗一样种下去的红薯苗,此刻,已经全都被连根刨了出来。
七零八落,东倒西歪。有的被扔在地垄上,有的被丢在小路边。很多,已经被踩得稀巴烂,
嫩绿的叶子上,沾满了肮脏的泥浆。像一群刚刚被屠戮过的、无辜的婴孩。眼看,
是活不成了。李大强,就跟个得胜的将军似的,叉着腰,站在地头。他身后,
还是那两个村痞,一个叫“大彪”,一个叫“三虎”,正嬉皮笑脸地,用脚碾着地上的死苗。
陈德看到那满地的惨状,心疼得像是有人拿刀子在他心口上,一刀一刀地剜。
他“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他伸出颤抖的手,捡起一棵被踩断的苗,嘴唇抖了半天,
才带着哭腔,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悲鸣:“作孽啊!你们……你们这是在作孽啊!
”“这都是活物啊!你们怎么下得去手啊!”“活物?”李大强“哈”的一声笑了,
笑得极其轻蔑。“我告诉你个老东西!这地里长出来的任何东西,不管是草,还是苗,
都是我李大强的!”他一脸蛮横地,用手指着陈德的鼻子。“我还没找你们算账呢!
谁准你们动我家的地的?啊?!”陈远一把将他爹从地上拉起来,护在身后。
他往前站了一步,像一堵墙,挡住了所有的风雨。他冷冷地,一字一顿地,盯着李大强。
“李大强,你说话要讲良心。”“这地,到底是谁家的,你晚上睡得着觉吗?
”“我当然睡得着!睡得香着呢!这就是我家的!”李大强挺着胸脯,
脖子上的青筋都爆起来了,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陈远从口袋里,缓缓掏出那个红本本。
“啪”的一下,在他面前展开。“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了!”“《农村土地承包经营权证》,
户主,陈德!白纸黑字,政府盖的红戳子!”李大强只是斜着眼瞥了一下,
满不在乎地“嗤”笑一声。“少拿这破本子吓唬人!都什么年代了,谁还认这个?
”“在咱们陈家村,我告诉你个理儿!”他一字一顿地,说得极其嚣张。“谁种的地,
就是谁的!我李大强家,种了这地十二年,那它就是我家的!”“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
”他身后的“大彪”和“三虎”也跟着起哄。“就是!大强哥种了多少年了,
现在想来摘桃子?门儿都没有!”“识相的赶紧滚,再敢来这地里瞎搞,小心连你们人,
都一起给刨了!”陈德被这阵势吓得脸都白了,浑身筛糠似的抖。他死死地拉着儿子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