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叫陆远。当K128次列车的车轮,在与铁轨长达十二个小时的亲密摩擦后,
发出一声疲惫而尖锐的嘶鸣,缓缓停靠在站台上时,
我心里并没有半分“近乡情更怯”的激动。只有一种,即将重返精神炼狱的、麻木的宿命感。
对我而言,春节,这个在别人眼中象征着团圆与喜庆的节日,
只是我每年必须服从两次的、名为“亲情”的苦役。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走出喧闹的车站,
我看到了等在出口的父亲,陆建军。他穿着一件半旧的夹克,双手插在兜里,一脸的不耐烦,
脚下,是一圈散落的烟头。看见我,他没有像其他父母那样,迎上来接过我手里的行李,
嘘寒问 "暖。他只是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吐出了回家的第一句话,
如同吐出一口浓痰。“怎么才回来?你看你那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在学校里,
一天到晚都干了些什么?!”我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那点因为旅途疲惫而仅存的对家的奢望,在这一句冰冷的、充满了指责的话语中,
被击得粉碎。我早已习惯了。我低下头,没有反驳,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像一个做错了事的、等待审判的囚徒。回到那个熟悉而又压抑的家里,
母亲张梅正坐在沙发上,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着婆婆妈妈的电视剧。她看到我,
也只是眼皮抬了一下,抱怨道:“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你看看隔壁王阿姨家的儿子小杰,
人家都把女朋友带回来过年了!你呢?就知道死读书!”我放下行李,换上鞋,
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妈,我回来了。”“嗯。”她从鼻腔里,哼出一个单音节,
便又将视线,转回了电视机上。晚饭,
是每年过年回家的保留节目——“愧疚式教育”的开场大戏。父亲陆建军,
像个古代分封家产的君王一样,将桌上唯一的一盘红烧肉,用一种极具仪式感的姿态,
推到了我的面前。然后,他给自己的碗里,夹了一筷子咸菜,
开始了他那套听得我耳朵都快起茧子的演讲。“吃吧,多吃点肉,在学校里肯定吃不好。
”他的声音,洪亮而又带着一丝自我感动的悲壮,“你看,为了让你能吃上一口好的,
我跟你妈,连块肉都舍不得吃。”母亲张梅,也立刻接上了话,配合得天衣无缝:“是啊,
你爸这几年没出去工作,身体也不好,家里的开销,全靠我这点退休金。要不是为了你,
我们至于过得这么苦吗?”我看着那盘油腻的、颜色发黑的红烧肉,只觉得味同嚼蜡,
一阵阵地反胃。没苦硬吃。明明冰箱里还塞着其他菜,明明这肉吃不完明天还要热了再吃,
他们却非要用这种方式,来营造出一种“我们为了你牺牲了一切”的悲壮氛围,
然后将这份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愧疚感,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在我的身上。我的思绪,
不由自主地,飘回了那个我永远也不想再记起的、血色的童年。大概是我七八岁的时候。
那天晚上,他们又因为几百块钱的开销,爆发了激烈的争吵。那时的吵架,远比现在激烈。
从恶毒的咒骂,到失控的互殴。我只记得,父亲一脚踹翻了桌子,母亲则抓起桌上的菜刀。
一片混乱中,我看到了血。鲜红的、刺眼的血,从父亲的手臂上流了下来。我吓得魂飞魄散,
却连哭都不敢哭出声,只能缩在墙角,浑身发抖。最后,几乎整栋楼的邻居,都被惊动了。
他们冲进我们家,乱作一团地劝架、拉扯、叫喊。我就那么愣愣地,
看着眼前那如同地狱般的一幕。我当时不懂他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只觉得,可能,
是我做错了什么吧。可能,是我不够乖,不够懂事,才让他们,如此痛苦。于是,我疯狂地,
哭着喊:“妈妈!奶奶!”仿佛只要我喊得够大声,
他们就能变回我所期望的、那个温柔的妈妈和慈祥的奶奶。从那天起,“懂事”,
就成了我前半生唯一的、也是最可悲的追求。2.我以为,我的懂事,我的隐忍,
我的不断退让,能换来这个家庭哪怕一丝一毫的安宁。然而,事实证明,对于索取者而言,
退让,只会激发他们更强烈的、无休止的控制欲。大年初二,家里来了亲戚。
这也是我每年必须经历的、另一场酷刑——亲戚面前的“公开处刑”。来的人,
是住在我家隔壁的王阿姨,和她那个我从小听到大的“天之骄子”,
我的“一生之敌”——小杰。小杰比我大两岁,人长得精神,嘴也甜。最关键的是,
他去年大学毕业,一举考上了省城的公务员,成了我们这条街上,
所有父母用来教育自家孩子的“活教材”。客厅里,瞬间就变成了小杰的个人表彰大会,
和我个人的专项批判会。父亲陆建军,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相声演员,逗哏捧哏,切换自如。
他先是对着王阿姨,开启了疯狂的“自贬”模式。“哎呦,嫂子,你就别提我们家这小子了!
”他指着正低头削苹果的我,一脸的嫌弃,“你看他那副样子,一天到晚闷在家里,
跟个闷葫芦一样!死读书,读死书!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将来到了社会上,肯定要吃大亏!
”“哪像你们家小杰啊!这才是人中龙凤!年纪轻轻就进了体制内,端上了铁饭碗!
将来前途无量啊!”王阿姨被他捧得心花怒放,嘴上却还假惺惺地谦虚着:“哪里哪里,
建军兄弟,你可别这么说。我们家小杰,也是运气好。我看小远这孩子,踏实,稳重,
将来肯定也有大出息!”“他?他能有什么大出息!”父亲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样,
立刻又开始了对我的“宏伟规划”,“我早就跟他说过了!别学他那个什么破烂电气工程了!
没用!现在的社会,就得考公!考编!当官!那才叫有出息!你看我,
已经给他把路都规划好了!毕业就回来!我托人给他找关系!”他唾沫横飞,将我的人生,
当成一件可以随意炫耀的展品,肆意地规划着,安排着。我,这个当事人,
连一句插话的资格都没有。我试图,进行一次微弱的、徒劳的反抗。“爸,”我抬起头,
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平静,“我的专业,是工科。考公的话,岗位很少,优势不大。
而且,我自己也有未来的规划,我想先去大城市的公司里锻炼几年……”我的话,还没说完,
就被他粗暴地打断了。“锻炼?锻炼个屁!”他眼睛一瞪,那副“家庭帝王”的威严,
便瞬间展露无遗,“你懂什么?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我说的话,就是真理!
你还敢顶嘴?!”“就是!”母亲张梅也立刻帮腔,“你爸这么说,都是为了你好!
你这孩子,怎么一点都不知道感恩呢!”我又一次,败下阵来。
在“为你好”和“感恩”这两座大山面前,我任何关于“自我”的辩解,都显得那么的苍白,
无力,甚至……大逆不道。我沉默了。我低下头,继续,削着我手中那个早已被我的指甲,
抠得遍体鳞伤的苹果。那场令人窒息的“会晤”,终于结束了。王阿姨心满意足地,
带着她那个如众星捧月般的儿子,离开了。而我的审判,却还远未结束。
父亲因为刚才被我“顶嘴”,丢了“面子”,借着酒劲,
开始对我进行更猛烈的、精神上的pua。他先是将他那不如意的前半生,
全部归咎于“为了我”。“要不是为了你,我当年早下海做生意去了!
还能窝在这个小破地方?”然后,又开始对我,进行新一轮的、更加具体的“人生规划”。
“我刚才跟你王阿姨聊过了,”他打了个酒嗝,宣布道,“她有个外甥女,
也是你王阿姨的表妹,是个老师,在小学教书。工作稳定,人也本分。
我已经跟你王阿姨说好了,后天,就安排你们俩,见个面,相个亲!”轰!!!相亲?
跟一个我连面都没见过的女人?由他们,替我安排?这句话,像一把无情的、冰冷的铁锤,
狠狠地,砸在了我那早已布满裂痕的、名为“自我意志”的脆弱冰面上。
“咔嚓……”我听到了。我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内心深处,
那根维系着我所有理智和忍耐的弦,断裂的声音。我,“碎”了。3.从那一刻起,
我就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我不再争辩,不再痛苦,不再有任何的情绪。我的脸上,
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如同行尸走肉般的麻木。我内心的那座火山,
在经历了长达二十多年的压抑之后,终于彻底熄灭了。没有爆发,没有喷涌。
只是悄无声息地,变成了一座覆盖着厚厚火山灰的、冰冷的死火山。
而我那对沉浸在掌控一切的***中的父母,并未察觉到我这毁灭性的变化。在他们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