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诚,不,现在是李进了。
他花了大概一个时辰,才完成对自己当前处境的“尽职调查”。
调查结果是个灾难性的利空消息。
首先,他穿越了。从一个二十一世纪通宵做PPT猝死的互联网公司“优化总监”,变成了一个架空王朝“大炎”里,一个刚被“物理优化”掉关键部件的小太监。
其次,时间点极差。原主刚因为在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王振,和后宫风头最盛的张贵妃之间站错了队,即将被王振当作“废弃资产”,进行“清算处理”。
最后,根据脑子里残留的、属于原主的“数据库”显示,“清算处理”的SOP标准作业流程,一般是在慎刑司的某个小黑屋里,通过一套包含“十大酷刑”的“绩效考核”,拿到一份认罪的“交付文档”,然后把“项目本体”打包扔进乱葬岗,完成整个“项目闭环”。
死亡,近在眼前。
“李公公,请吧。王总管还在慎刑司那边等着您的‘工作汇报’呢。”两个膀大腰圆的太监一左一右地架着他,语气里的“公公”二字,充满了对一个即将被清理的失败者的嘲讽。
李进的大脑,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他那颗被无数次“头脑风暴”和“deadline”锤炼过的心脏,此刻反而异常冷静。
哭喊?求饶?那是无效沟通。
贿赂?他一个刚进宫、无依无靠的小太监,属于典型的“低净值用户”,钱包比脸还干净。
他必须找到破局点。
破局点在哪?
李进强迫自己像分析一个垂死的项目一样,分析当前的“市场环境”。大炎王朝,一个庞大、臃肿、正在缓慢走向衰败的“百年老店”。它的“CEO”,炎武帝,是个三十多岁、有雄心、但能力平平的中年男人。他想搞“业务创新”,想“降本增增效”,但整个“董事会”内阁和“中层管理”六部九卿,全都是盘根错节的“老油条”和“关系户”。
炎武帝最大的痛点是什么?
信息不透明!
奏折,这个时代唯一的“工作报告”,写得天花乱坠、辞藻华丽,引经据典,就是不说人话。皇帝每天批阅的,不是解决方案,而是一堆堆华而不实的“文学作品”。他想知道国库到底还有多少钱,户部尚书能给他写一篇三千字的《论天下财赋之藏于民而非藏于府》,旁征博引,就是不给一个准确数字。
他需要一个能把复杂问题“可视化”、把模糊责任“颗粒化”的人。
他需要一个……产品经理?一个数据分析师?一个PPT民工!
李进的眼睛瞬间亮了。他找到了那个唯一的、可能撬动生死的“核心抓手”。
“慢着!”李进突然开口,声音不大,但异常镇定。
两个押送他的太监愣了一下,像是在看一个死囚临终前的胡言乱语。
“我要见驾。”李进一字一顿地说,“我有‘兴国灭敌之策’,要献给陛下。此策若成,可保我大炎江山百年无忧。若不成,我甘愿受千刀万剐之刑。”
他赌的,就是炎武帝那颗不甘于做个平庸守成之君的“事业心”。
果然,其中一个太监嗤笑一声:“就你?一个扫茅厕的阉货,也敢妄谈国策?疯了吧!”
“此策,关乎国库增收、漕运改革、边防巩固三大要务。你们两个,若是耽误了军国大事,这个责任,你们的脑袋,担得起吗?”李进的声音陡然转冷,他那双眼睛里,迸发出的,是前世面对甲方面临项目延期时,那种“你们谁敢耽误上线就一起死”的疯狂。
两个太监被他这股气势震慑住了。他们只是底层执行者,最怕的就是担责。二人对视一眼,最终还是决定将这个“异常情况”上报。
半个时辰后,李进跪在了养心殿冰冷的地砖上。
殿内,檀香袅袅。炎武帝朱翊,一个面容英俊但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与不耐的青年天子,正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旁边,站着那个让他陷入死局的罪魁祸首——司礼监掌印,王振。
王振的眼神像毒蛇一样,恨不得当场将李进撕碎。
“你就是那个说有兴国之策的小太监?”炎武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朕的时间很宝贵。说吧,若是些陈词滥调,王振,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陛下。”王振躬身应道,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
李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这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电梯演讲”。
“陛下,臣以为,当今天下之弊病,非政策之失,非将士不勇,非百姓不勤,而是……朝廷这台机器的‘运转效率’,太低了。”
“哦?”炎武-帝眉毛一挑,来了点兴趣。这个说法很新鲜。
“臣请陛下赐臣木炭、宣纸若干,容臣为陛下一一拆解。”
很快,几张巨大的宣纸被铺在地上,一个下人送来了几根烧好的木炭条。
李进跪在地上,拿起木炭,没有丝毫犹豫。他没有写字,而是在第一张宣纸的中央,画了一个巨大的矩阵图。
“陛下,请看。此乃臣为我大炎绘制的‘态势分析图’。何为态势?即优势Strengths、劣势Weaknesses、机遇Opportunities、威胁Threats。”
他指着矩阵的左上角:“我朝之优势,在于中央集权,陛下圣明,政令一出,天下景从。此乃‘核心竞争力’。”
他又指向左下角:“我朝之劣势,在于财政常年亏空,部门权责不清,文恬武嬉,信息传递迟缓。此乃‘内部短板’。”
炎武帝的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了倾。王振的脸色,则开始变得难看。
“至于机遇,”李进的木炭移到右上角,“海外商路已开,南方新作物产量喜人,此乃新的‘增长点’。而威胁,”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右下角,“北方瓦剌虎视眈眈,东南倭寇屡禁不绝,内部藩王宗室侵占田亩,掏空国本。此三者,乃悬于我朝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这套图文并茂、逻辑清晰的分析,像一道闪电,劈开了炎武帝混沌的思绪。他从未如此清晰地、直观地看到过自己王朝的全貌。
李进没有停。他迅速铺开第二张纸。
“欲破此局,必先明确我朝未来五年之‘核心目标’KPI。臣以为,当有三:一,国库年收入增长不低于20%;二,边军粮饷足额发放率达到100%;三,宗室侵占田产清退率达到50%。”
“如何实现?”炎武帝急切地追问,他已经完全被这套新奇的“屠龙之术”吸引了。
“PDCA循环法!”李进的声音铿锵有力,他画下了四个环环相扣的箭头。
“P,即Plan计划。针对每一项KPI,制定详细的行动方案,责任到人,明确时间节点。”
“D,即Do执行。授权、监督,确保方案不打折扣。”
“C,即Check检查。每月、每季度,用数据说话,检查目标完成度,而非空洞的道德文章。”
“A,即Action处理。对未达标者,问责!对超额完成者,奖赏!形成一个能自我修正、持续优化的‘闭环管理’!”
养心殿内,一片死寂。
炎武帝呆呆地看着地上那几张画满了奇怪图表和新鲜词汇的宣纸,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感觉一扇全新的、通往强权帝王之路的大门,正在他面前缓缓打开。
而王振,这位在宫中权倾一时的掌印太监,第一次,感到了发自内心的恐惧。他看不懂那些图,听不懂那些话,但他能感觉到一种冰冷的、不讲人情、只讲效率的可怕力量,正在这个不起眼的小太监身上,冉冉升起。
这个李进,不是在献策。
他是在给这个古老的王朝,安装一个全新的、名为“现代管理”的操作系统。
而他自己,就是这个系统里,第一个,也是最致命的……BUG。
“你……叫什么名字?”炎武帝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
“回陛下,奴婢李进。”
“李进……”炎武帝咀嚼着这个名字,目光灼灼地盯着地上那几张宣纸,仿佛在看一件绝世珍宝。“你刚才所言的KPI、SWOT、PDCA……是何人之学?出自哪本经义?”
李进心中暗道,这出自泰勒、戴明、波特等一众资本家祖师爷,但嘴上却恭敬地回答:“回陛下,此非经义之学,乃是奴婢……奴婢夜观天象,从星辰运转、寒来暑往的自然规律中,悟出的一点‘格物’之道。万物运转,皆有其内在逻辑与效率。国事,亦然。”
“好一个‘格物’之道!”炎武帝一拍龙椅扶手,猛地站了起来,“不从故纸堆里找答案,却向天地万物求真知!好!好!好!”
他连说三个“好”字,胸中的郁结之气一扫而空。这些年来,他被那些只会引经据典、空谈心性的老臣们憋得太久了。他要的是能解决问题的刀,不是用来装点门面的花瓶。
而眼前这个小太监,递上来的,就是一整套锋利无比的“手术器械”。
“王振。”炎武帝的目光转向旁边脸色煞白的司礼监掌印。
“奴婢在。”王振连忙跪下,冷汗已经浸湿了后背。
“李进,是你司礼监的人吧?”
“是……是的,陛下。”
“如此大才,为何险些被你当作‘废人’处理了?”炎武帝的语气陡然转冷,殿内的温度仿佛都降了几分。
王振的头磕在地上,砰砰作响:“奴婢……奴婢有眼无珠!奴婢识人不明!请陛下降罪!”他知道,此刻任何辩解都是火上浇油。这位年轻的帝王,最恨的就是被人蒙蔽。
“哼。”炎武帝冷哼一声,没再追究。他知道现在还不是动王振的时候,但他心里已经埋下了一根刺。“从今日起,李进不再是你司礼监的人了。”
王振闻言,心中一颤。
“传朕旨意。”炎武帝的声音在殿内回响,“内阁增设‘行走供奉’一职,品秩暂定八品。由李进担任,专职为朕‘翻译’各类奏章文书,将其‘图表化’、‘条理化’,以便朕览。非朕传召,不必入宫。在内阁,给他辟一间专门的屋子。”
此言一出,王振彻底呆住了。
内阁,那是大炎王朝的权力中枢,是天下读书人耗尽一生心血都未必能踏入的圣地。自开国以来,别说太监,就是武将勋贵,未经特许都不得干涉内-阁事务。
而现在,皇帝竟然为了一个刚见了一面的小太监,破了这个百年未有的规矩。
这不是赏识,这是恩宠!是天大的恩宠!
“陛下……这,这不合祖制啊!”王振斗胆劝谏,“让一个……一个内官进入内阁,恐会引起朝野非议,言官们……”
“祖制?”炎武帝冷笑着打断他,“祖制能让国库充盈吗?祖制能让边军吃饱饭吗?祖制要是真那么管用,朕的案头上,就不会堆着这么多除了满纸空话之外,屁用没有的奏折!”
他指着地上的“PPT”,对王振,也像是在对自己说:“朕不管他是谁,不管他是什么出身。谁能帮朕解决问题,谁就是朕的肱股之臣!朕要的,是结果!是效率!谁要是敢拿‘祖制’当挡箭牌,不作为、不干事,休怪朕的刀不认人!”
年轻的帝王,第一次露出了他隐藏已久的、锐利的獠牙。
李进跪在地上,心中却是一片冰冷。他知道,自己从一个死棋,变成了一步活棋。但也同时,变成了一把刀。一把皇帝用来撬开文官集团这块铁板的、最锋利的、也最容易被折断的刀。
他看似一步登天,实则是被推到了一个更凶险、更残酷的战场中心。
他走出养心殿的时候,阳光有些刺眼。王振跟在他身后,那双阴冷的眼睛,像淬了毒的针,死死地扎在他的背上。李进能感觉到,那目光里不再是简单的愤怒,而是一种混杂着恐惧、嫉妒和必杀之意的复杂情绪。
他知道,自己和这位权倾朝野的大太监,已经结下了不死不休的梁子。
而在前方,在那个名为“内阁”的、权力斗争的绞肉机里,还有一群以天下文宗自居、视宦官为秽物的“清流”们,正等着他。
他的未来,不是升官发财,而是要在刀山火海里,用他的“专业知识”,为自己杀出一条活路。
他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将自己卑微的生命,做成一份献给皇帝的、价值连城的“投名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