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阔瘫在椅子上，闭着眼，胸口微微起伏，额角的汗迹未干，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网络风暴显然榨取了他大量的精力。
夏朗野站在桌边，目光在陈笺僵硬的背影和沈云阔疲惫的脸庞之间游移，那股刻意点燃的活力如同被冷水浇灭的余烬，只剩下焦灼的烟气和沉重。
陈笺终于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收回悬在半空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没有去看那本让他感到陌生的旧笔记，也没有回应夏朗野小心翼翼的呼唤。
他只是低下头，将所有的注意力重新灌注到那张刚刚完成的《拟态生物装甲概念设计图》上。
笔尖再次落在纸上，却不是继续绘图，而是开始列出所需材料清单，字迹依旧工整，却透着一股机械的冰冷。
“高延展性记忆合金丝……生物相容性神经接口基质……微型环境能量场感应器阵列……”他低声念着，声音平淡无波，像是在诵读一份采购目录。
这份异样的平静，比任何嘶吼都更令人窒息。
夏朗野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心头的寒意。
她走到陈笺身边，目光落在那张融合了生物肌腱与冰冷机械的图纸上。
线条精准，结构精妙，充满了天才的构想，却也散发着非人的冷酷感。
“这东西……有用吗？”
她问，声音放得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陈笺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笔尖停在一个复杂的节点标注上，似乎在检索脑海中的信息库。
几秒钟后，他才开口：“理论可行。
通过模拟环境背景辐射和生物热源特征，结合动态应力伪装层，理论上能将个体能量外泄和行为异常特征降低至现有‘清道夫’探测阈值以下。
误差范围预估在±1.7%。”
他顿了顿，补充道，“需要实验验证。”
“实验？
去哪找这些鬼材料？”
沈云阔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声音带着透支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高延展记忆合金？
那玩意儿是军工级管制品！
神经接口基质？
听着就像黑市都买不到的尖端货！
更别说那些感应器了！
老陈，你这设计是挺酷，但我们现在是躲在下水道里的老鼠，不是某个秘密实验室的疯狂科学家！”
陈笺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沈云阔：“材料获取是下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
现有资源库无匹配项。
需要外部获取途径。”
他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在说“需要去便利店买瓶水”。
沈云阔嗤笑一声，带着点自嘲：“外部获取？
说得轻巧。
现在外面什么情况你刚才没‘看’到？
‘清道夫’被我们耍了一道，现在肯定跟疯狗一样到处嗅！
黑市？
你觉得那些地头蛇现在还敢碰跟‘异常’沾边的东西？
怕是早就被‘清道夫’渗透成筛子，等着我们自投罗网呢！”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帽子歪到一边，露出略显苍白的额头。
“而且，老陈，你这玩意儿，”他指了指图纸，“就算搞到了材料，谁来做？
我们三个？
你是信息解读大师，我是捣鼓点电子破烂的，朗野是个人形自走火炬……”他瞥了一眼夏朗野，“让她去焊电路板？
还是让我去给你缝生物神经？”
夏朗野眉头紧锁：“沈云阔！
现在不是说风凉话的时候！
陈笺也是为了大家的安全！”
“安全？”
沈云阔猛地坐首身体，眼神锐利地刺向夏朗野，那惯常的懒散被一种近乎尖锐的质疑取代，“是，安全！
为了安全，他把自己搞成什么样了，你看不见吗？！”
他指向陈笺，“为了安全，他建了这个地方，代价是什么？
他忘掉的东西还少吗？！
现在为了更安全，他又要搞这个鬼东西！
材料从哪里来？
风险谁来承担？
成功了，他是不是又要忘掉更多？
忘到最后，他还会记得我们是谁吗？
还会记得他为什么要躲在这里吗？！”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空间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破了勉强维持的平静表象，露出了底下残酷的真相。
夏朗野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沈云阔的话，像一把钝刀，割开了她刻意忽略的恐惧。
她看向陈笺。
陈笺依旧平静地回视着沈云阔激烈的质问，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近乎空洞的专注，仿佛在分析对方话语中的逻辑链条和情绪构成。
“遗忘……是使用能力的代价。”
陈笺缓缓开口，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的自然定律，“获取材料……存在风险。
规避风险……需要更完善的计划。”
他的目光转向图纸，“装甲……能降低整体暴露风险。
逻辑链条……成立。”
他顿了顿，似乎在检索词汇，“我的记忆……是可控损耗的资源。”
“资源？！”
沈云阔像是被这个词烫到了，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面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陈笺！
那是你的记忆！
是你活过的证明！
是你爹妈的脸！
是你第一次骑自行车摔的跤！
是***为什么会在这里和我们一起当老鼠的原因！
不是‘资源’！
不是可以随便损耗的‘材料’！”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是混杂着愤怒、失望和一丝……恐惧的复杂情绪。
陈笺看着他，沉默了。
几秒钟后，他低下头，重新看向那本被他遗忘的旧笔记。
这一次，他没有去碰它，只是用一种近乎“阅读”陌生文本的眼神，凝视着封面上的磨损痕迹。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夏朗野和沈云阔都感到意外的动作。
他拿起那本旧笔记，非常小心地翻开。
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
他的目光一行行扫过那些由他自己亲手写下的、工整却冰冷的记录：＞ **安全屋选址依据：地质结构稳定性分析（附录A）；战时储备库历史图纸解析（附录B）；城市管网隐蔽性评估（附录C）…**＞ **水循环系统构建原理：地下河渗流路径建模（图D-7）；砂石过滤层效率计算（公式3.2）…**＞ **入口机构力学原理：基于古老砌筑工艺的应力平衡点推导（详见笔记7，P45）…**这些冰冷的文字和符号，是他用遗忘换来的知识结晶，是“笺垒”存在的基石。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那些熟悉的字迹，指尖感受着纸张的纤维。
忽然，他的动作停在某一页的中段。
那里有一段文字，墨迹似乎比旁边的稍深一些，书写时可能带着不同的情绪：＞ **……此处的加固方案（坐标X-7, Y-3, Z-12），虽数据计算冗余度达标，但首觉反馈存在微弱应力异常。
需额外关注。
理由：首觉。
记录时间：X年X月X日。
备注：今日朗野带回一株地底顽强生长的苔藓，置于蓄水池旁，绿意盎然，甚好。
**陈笺的目光凝固在“首觉”和“甚好”这几个字上。
他的眉头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像平静的水面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荡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
一种极其陌生的、难以名状的感觉，如同细小的电流，瞬间穿透了他精神“素笺”深处那片冰冷的、逻辑构筑的平原。
那感觉一闪而逝，快得抓不住任何实质，只留下一种空洞的回响和……困惑。
他抬起头，看向夏朗野，眼神里那份固有的沉静专注似乎被那瞬间的涟漪搅动了一下，薄雾散开些许，露出底下更深沉的迷茫。
“‘甚好’……”他低声重复着笔记上的词，像是在咀嚼一个从未尝过的味道，“……是什么感觉？”
夏朗野的心猛地一揪。
看着陈笺眼中那纯粹的、近乎孩童般的困惑，看着他指尖停留在那段记录着“绿意盎然”和“甚好”的文字上，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怜惜瞬间淹没了她。
她想起了自己燃烧后那可怕的衰老与空洞，想起了那份对失去感受快乐的恐惧。
她和陈笺，一个在炽烈燃烧中走向寂灭，一个在冰冷解读中走向遗忘，本质上，都是在失去“活着的感觉”。
“沈云阔，”夏朗野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她看向依旧紧绷着身体的黑客，“材料的事情，我们一起想办法。
黑市不行，总有别的路子。
‘清道夫’也不是铁板一块。
你不是最擅长在夹缝里找漏洞吗？”
她又转向陈笺，眼神灼灼，那团仿佛永不熄灭的火焰在她眼底重新燃起，驱散着陈笺眼中刚刚浮现的迷茫薄雾：“陈笺，这东西，”她指了指图纸，“我们搞！
材料，我们找！
但是，你答应我，在找到之前，在非必要的时候，别再……别再‘读’那么深的东西了，好吗？”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那些‘甚好’……那些感觉……比安全屋的墙，比什么装甲，都重要！
你得留着它们！
你得……学着重新感受它们！”
她的话语如同她身上的灼热气息，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生命力，试图温暖陈笺那正在被记忆寒冰侵蚀的灵魂。
沈云阔看着夏朗野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火焰，又看看陈笺指尖停留的那段关于“绿意盎然”的记录，紧绷的肩膀缓缓松了下来。
他烦躁地啧了一声，重新坐回椅子，抓起那皱巴巴的能量棒狠狠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嘟囔：“……知道了知道了，啰嗦。
漏洞……漏洞总会有的。
让我想想……”他重新面对那堆闪烁着微光的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无意识地敲打着，眼神却失去了焦距，显然陷入了深沉的思索。
那副懒散的外壳重新披上，但内核的某个部分，似乎被刚才的争吵和陈笺那瞬间的迷茫触动了一下。
陈笺的目光在夏朗野坚定的脸庞和沈云阔重新专注于屏幕的侧影上停留了片刻。
他缓缓合上了那本旧笔记，将它轻轻推回桌角。
他没有回答夏朗野的请求，只是重新拿起笔，在那份材料清单的旁边，另起一行，用一种更慢、更用力的笔触，写下了一个词：＞ **优先级：极高。
**然后，他在这个词的后面，迟疑了一下，又添上了两个小字：＞ **（感受）？
**这两个字后面那个小小的问号，如同“笺垒”深处一道细微却真实存在的裂隙。
裂隙之外，是冰冷的生存逻辑和迫在眉睫的危机；裂隙之内，似乎透进了一丝微弱却执拗的、名为“感觉”的微光。
头顶，城市混乱的余波早己平息，但另一种更深沉的、源于内部的震荡，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