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母子二人在同一个家里做工,但实际上,每日只有廖廖几面。
周王氏兼顾了奶娘和照顾沈清颐的日常生活,每天忙的脚不沾地。
当然了,一名姓陈的妈妈也时常和她一起照顾。
二人每天围着小千金东跑西跑。
这是沈军阀的第一个千金,万是出不得一点差错的。
周玉文每日早上天未明,就起来打扫。
他每天都可以看见甘草垛旁的一点白面馒头,这是母亲给他带的的早饭。
淡淡的回甘在口齿间肆意回荡,这是每天最大的快乐。
来年春,小少爷沈泽明也到了上幼稚园的时候。
周玉文便多了一项接送的工作。
在这之前,周玉文其实从未听说过何为“幼稚园”的地方。
在他的观念里,村子里只有一个小小的破茅屋,稍微能吃饱饭的家里,便将孩子送到里面,在一个老先生那当学徒。
那里名为“私塾”,不分年纪,统一听先生说写西书五经和伦理纲常。
有能力的就给先生送些吃食与用品,大部分孩子,坦白说,就是去白听的。
即便如此,里面的孩子来来走走,能停下来一月的都少之又少。
毕竟,在这种情况下,能吃饱饭的人都少之又少,更别提读书这种更高层次的需求了。
因而当周玉文得知在上海,学校分为“幼稚园初级中学高级中学大学”同的阶段。
从国文到英语,从历史地理到算学自然。
他着实是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新奇,他甚至开始奢望自己是否也能旁听,哪怕几分钟,哪怕只有一秒。
早上,打扫完院落的尘土,劈好柴火。
便拉着人力车,在柏油路上挥汗如雨。
沈泽明在后座动来动去,颇有想把车带翻的架势。
带着他的吴妈有心无力,小少爷自幼顽皮,倘若把他禁锢在怀里,他自是不愿意的,但放任他闹腾,也是生怕磕了碰了。
青砖灰瓦的院落隐藏在闹市的一角。
门楣上悬着黑底金字的匾额,题有"上海幼稚园"字样,两侧或贴彩色剪纸。
园内铺着青石板,墙角栽着几株海棠,树荫下散置着漆成红绿的木马、跷跷板。
教室窗棂糊着透光的棉纸,推开时吱呀作响,内里摆着矮小的藤编桌椅。
白粉墙上挂着识字挂图,角落里堆着积木与布偶。
这里是租界的西洋学堂集群,三三两两的少爷小姐们,在家中奴仆的护送下,走到身着旗袍的老师身旁。
吴妈看到入迷的他,无奈的摇了摇头。
只是拍拍他的肩膀:“走吧,看了也不是你能奢望的。”
周玉文近乎下意识的问道:“这里可以…旁听吗……?
我每天就是多耽误十分钟。”
他望向吴妈,看到了她眼神里的不解。
手不知所措的挠起头,着急的面红耳赤:“我…我肯定会努力干活的!
我绝对不会因为这十分钟耽误的!
可以……吗……”越说越没底气,他渐渐噤了声。
吴妈望着眼前这个十一岁的轻瘦少年,他干枯,却又如此心存希望。
或许是想起来自己的孩子…或许是理解这个同病相怜的下人…或许只是出自于人类本能到善良…她无奈的摇了摇头。
周玉文垂头丧气,双手首首地脱落。
“我这边倒没什么问题,你想多听一会儿也好。
但…怎么进去需要你自己解决,而老爷太太那边也不能发现问题,毕竟我们只是下人。”
周玉文不可思议地抬起头,他的眼眸明亮,明明是白天,却像装满了星辰。
事情出奇的顺利,仿佛天意一般。
老张头裹着灰布棉袄蹲在校门口,青白脸色上刻着几道深皱纹。
他总捧着个黄铜水烟筒,烟锅里火星明灭,便有几缕白烟从缺了牙的牙缝里漏出来。
学生经过时,他便把身子略略前倾,浑浊的眼珠在耷拉的眼皮下间或一轮,却并不真瞧人。
门房里挂着盏煤油灯,夜里常听见他咳嗽,一声追着一声,像是要把肺叶都咳出来似的。
他也是从苏北来到这上海谋生的芸芸众生,总能看见这个单薄的少年,痴痴地站在门口。
他感受到了周玉文身上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不知不觉间便答应了他的请求,让他以巡视的名义每天进去偷听一圈。
这一天的阳光格外灿烂,像蜜糖般倾斜而下。
阳光穿过梅花的间隙,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发梢镀上了一层金边,手掬起一捧阳光,明亮,温暖,又带着微微发痒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