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晚风带着潮湿的热气,穿过老城区狭窄的巷道,掀动了李姐家窗台上那盆绿萝的叶子。
叶片上的水珠滚落下来,砸在水泥窗台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谁在暗处轻轻叩门。
我坐在阿姨家的藤椅上,听她用带着乡音的普通话讲述这个发生在多年前的故事,
手里的玻璃杯壁凝着细密的水珠,顺着杯身蜿蜒流下,在茶几上洇出一小片水渍,
像极了故事里那些挥之不去的寒意。李姐时不时停下来,用粗糙的手掌摩挲着杯壁,
仿佛这样就能焐热那些冰凉的记忆。1 迁徙的屋檐2015年的秋天,
李姐带着八岁的女儿萌萌搬进了这座中哈边境的小县城。
火车在戈壁滩上晃荡了二十多个小时,车窗外的景色从葱郁的中原田野变成了***的黄土坡,
最后只剩下无尽的砾石和低矮的梭梭柴。车窗外掠过的风卷着沙粒,打在玻璃上噼啪作响,
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叩问。下车时,萌萌扒着车窗不肯走,
小手指着站台上那些高鼻梁、蓝眼睛的行人,睫毛上还沾着旅途的疲惫:"妈妈,
他们是不是外星人?"李姐的离婚协议还压在行李箱最底层,
红色的印泥在米白色的纸上洇开,像一块洗不掉的血渍。前夫在她搬离的第三天就再婚了,
消息是老家的堂嫂发来的微信,附带一张模糊的婚礼照片,他穿着不合身的西装,
身边的女人笑得露出两颗金牙。李姐盯着那张照片看了整整一夜,天亮时把手机扔在沙发上,
屏幕裂开的纹路像条蜿蜒的蛇。她卖掉了市区两居室的一半产权,
拿到的钱刚够支付母女俩半年的生活费,表姐在电话里说:"来这边吧,房租便宜,
我还能帮你照看着孩子。"这座边境小城像块被遗忘在地图角落的补丁,
主干道上的白杨树叶落得早,九月末就开始飘黄。空气里总混着尘土和羊膻味,
哈萨克族牧民的马蹄声会偶尔踏过柏油路,惊得路边的野狗一阵狂吠。
她们租的房子在老百货公司家属院三楼,楼道里的水泥扶手掉了漆,露出里面生锈的钢筋,
每走一步都能听见 "咯吱" 的***,像是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你。
李姐打开那扇掉漆的木门时,一股混合着霉味和旧家具的气息扑面而来,
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 那味道像极了外婆临终前躺过的房间。"妈妈,这里好臭。
" 萌萌捏着鼻子往后退,粉色的书包从肩膀上滑下来,砸在地板上发出闷响。
客厅的木地板在脚下微微晃动,墙角的霉斑像幅诡异的水墨画,顺着墙缝蜿蜒向上,
快要爬到天花板。萌萌突然踮起脚,指着吊灯上方说:"那里有个黑影子,刚才动了一下。
"李姐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只有积满灰尘的灯罩在轻轻晃动。"小孩子别乱说。
" 她把女儿拉到身边,声音有些发紧,指尖触到萌萌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了,要乖乖的。" 她把萌萌的书包卸下来,放在褪色的碎花沙发上,
书包带蹭过沙发扶手,带下一小块脱落的海绵,露出里面发黄的棉絮。
安顿的第一周像被按了快进键。李姐在表姐的介绍下进了一家中俄边境贸易超市当收银员,
早晚两班倒,夜班要到十一点才能下班。超市里总播放着俄语版的《喀秋莎》,
货架上的巧克力和罐头印着看不懂的文字,老板娘是个嫁来中国的俄罗斯女人,
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里像藏着阳光。萌萌被送进了附近的实验小学,校服是蓝白相间的运动服,
她每天背着书包穿过两条马路回家,路过巷口的馕饼摊时,总会站着看一会儿,
老板是个哈萨克族大叔,偶尔会塞给她半块刚出炉的馕,烫得她双手来回倒腾,
嘴里哈着白气。李姐第一次夜班回家时,发现萌萌趴在客厅的桌子上睡着了,
作业本上的铅笔字歪歪扭扭,旁边放着半块干硬的面包。她走过去想把女儿抱到床上,
手刚碰到萌萌的肩膀,就听见她小声说:"妈妈,衣柜里有声音。" 李姐的心猛地一跳,
客厅的衣柜是房东留下的旧家具,深棕色的木头已经开裂,白天她整理衣服时,
确实觉得里面比别处要冷一些。她拉开衣柜门看了看,只有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被褥,
樟脑丸的味道呛得人鼻子发酸。"那是风吹过窗户的声音。" 她摸了摸女儿的头,
手心触到一丝异样的凉意,"快睡吧,明天还要上学。" 她把萌萌抱到床上时,
特意看了一眼那只衣柜,柜门紧闭着,门缝里漆黑一片,像张沉默的嘴。那天夜里,
李姐总听见客厅传来细碎的响动,像是有人在用指甲轻轻刮擦地板,她攥着剪刀坐了半宿,
直到窗外泛起鱼肚白才敢合眼。日子像台老旧的缝纫机,咔嗒咔嗒地缝补着破碎的生活。
李姐渐渐习惯了超市里混杂着俄语和汉语的吆喝声,习惯了下班路上闻到的烤包子香味,
甚至习惯了出租屋里那股挥之不去的霉味。直到那个周三的半夜,缝纫机的线突然断了。
2 烧起来的夜晚李姐是被一阵细碎的哭声惊醒的。她夜班下班后只睡了三个小时,
脑袋昏沉得像灌了铅,迷迷糊糊中听见萌萌在哭,声音细弱得像根快要绷断的线。
月光从窗帘缝里挤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银亮的带子,正好穿过床边,
把萌萌的脸照得一半明一半暗。"萌萌?做噩梦了吗?" 李姐撑起身子,
伸手去摸女儿的额头。指尖刚碰到皮肤,
就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来 —— 那温度烫得惊人,
比夏天正午晒过的柏油路还要灼人。她慌忙摸黑打开床头灯,暖黄的光线里,
萌萌的脸颊红得发紫,嘴唇却泛着不正常的白,睫毛上挂着泪珠,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
像只受伤的小猫。"妈妈... 冷..." 萌萌迷迷糊糊地抓着她的衣角,
小手冰凉得像块冰,指甲缝里还沾着白天画画的彩铅粉末。李姐的心猛地沉下去,
白天送女儿上学时还好好的,她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冲进校门,回头挥手时,
辫子上的粉色蝴蝶结还在晃。怎么半夜就烧得这么厉害?她翻出抽屉里的退烧药,
手忙脚乱地兑了温水,撬开女儿紧闭的嘴。萌萌的牙齿咬得很紧,药水流出来,打湿了枕头,
散发出苦涩的味道。李姐又拿毛巾蘸着冷水敷在女儿额头,冰凉的毛巾刚贴上皮肤就被焐热,
她不停地换水,脸盆里的水渐渐变得温热,自己的后背却沁出了一层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滑,
把睡衣都浸湿了。那半小时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李姐趴在床边,数着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听着女儿粗重的呼吸声,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微的哨音。窗外的月光渐渐移开,
地板上的银带消失了,房间里变得昏暗。对面楼房的窗户里,偶尔有灯光闪过,
像只窥视的眼睛。直到萌萌的***渐渐轻了,额头的温度终于降下去一些,
李姐才敢靠着床头眯一会儿,手里还攥着半干的毛巾。天快亮时她惊醒过来,脖子僵得发疼,
口水在嘴角结成了痂。萌萌睡得很沉,睫毛上的泪珠已经干了,留下两道浅浅的白痕。
李姐伸手摸了摸女儿的额头,温度虽然还没完全正常,但已经不烫了。她松了口气,
却发现自己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留下五个月牙形的红印,渗着细小的血珠。
县医院的门诊室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中药混合的气味。
穿白大褂的医生用听诊器在萌萌胸口听了半天,冰凉的金属头让萌萌瑟缩了一下。
他又翻看了眼睑,用小电筒照了照瞳孔,最后在病历本上写了 "上呼吸道感染"。
"小孩子刚换环境,免疫力差,着凉了。"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镜片后面的眼睛没什么神采,"吃两天药就好了,多喝热水。"李姐捏着那张薄薄的处方单,
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她领着萌萌去街角的早餐铺买了豆浆油条,
看着女儿小口小口地啃着油条,眼神又恢复了往日的灵动,
指着对面包子铺的蒸笼说:"妈妈,那个白雾像棉花糖。" 李姐笑了笑,
觉得是自己太过紧张,也许真的只是普通的感冒。她给萌萌买了个草莓味的棒棒糖,
看着女儿含着糖,嘴角沾着粉色的糖渣,心里那块冰渐渐化了。可到了深夜,
那股邪门的热度又卷土重来了。李姐是被 "咚" 的一声闷响惊醒的。她冲进女儿房间时,
看见萌萌把枕头踹到了地上,整个人蜷缩在床脚,像条离水的鱼一样挣扎着,
床单被搅成了一团乱麻。"别拉我... 我不去..." 她嘴里胡言乱语,
声音嘶哑得不像个孩子,胳膊露在外面,满是冷汗,鸡皮疙瘩密密麻麻的。李姐伸手一摸,
魂都快吓飞了 —— 比昨晚烫得更厉害,手心贴上去像触到了烧红的铁块,
皮肤仿佛都要被灼穿。她跌跌撞撞地找出体温计,哆嗦着夹在女儿腋下,手指抖得厉害,
好几次都没夹稳。三分钟后抽出来一看,那红色的液柱像要冲破刻度 ——41 度。
"萌萌!萌萌醒醒!" 李姐使劲摇晃着女儿,可萌萌只是闭着眼摇头,
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在耳边积成一小滩水。退烧药灌进去就吐出来,
混着胆汁的苦味弥漫在房间里。毛巾敷在额头上很快被焐热,李姐看着女儿痛苦的样子,
突然想起离婚那天,前夫摔门而去时说的那句 "你带着她不会有好下场",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坐在床边,
把女儿滚烫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眼泪无声地往下掉。萌萌的手很小,掌心的纹路还很浅,
却烫得她皮肤发麻。窗外的月光惨白,照在对面楼房的墙面上,像一张巨大的脸在盯着她。
楼下的垃圾桶被野狗翻倒,发出哐当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凌晨四点,
萌萌终于又睡过去了,呼吸依旧粗重,李姐却再不敢合眼,就那么坐着,
看着窗帘缝隙里的天色一点点泛白,从深蓝变成鱼肚白,最后染上朝霞的粉。
3 求医无门前往省会的火车在铁轨上哐当哐当跑了三个小时。李姐抱着昏睡的萌萌,
胳膊酸得快要断掉,却不敢换姿势。萌萌的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呼吸时带着灼热的气流,
把她的衬衫都焐热了。候车室里人来人往,
谁看她怀里的孩子都忍不住多瞅两眼 —— 那脸色红得太不正常了,像熟透的苹果,
却透着一股死气。一个抱着孙子的老太太路过时,悄悄塞给她一张皱巴巴的黄纸,
说:"去庙里拜拜吧,孩子这不像普通病。" 李姐愣了愣,把黄纸攥在手心,
纸边缘的毛刺扎得掌心生疼。省会人民医院的儿科永远像菜市场一样热闹。
走廊里挤满了抱着孩子的家长,哭声、哄劝声、护士的叫喊声混在一起,像一锅沸腾的粥。
李姐抱着萌萌排队、挂号、抽血、拍胸片,折腾到下午两点,才拿到所有的检查结果。
萌萌在她怀里偶尔哼唧两声,眼睛始终没睁开,睫毛上沾着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水珠。
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女大夫,戴着金边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她仔细看了所有报告,
又用听诊器听了半天,冰凉的听诊器在萌萌滚烫的胸口移动,让孩子下意识地缩了缩。
最后她叹了口气:"各项指标都还行,就是有点炎症,可能是病毒感染。
""可她烧到 41 度啊!吃了药也没用!" 李姐急得声音都变了调,胸口发闷,
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小孩子发烧反复很正常。" 大夫在电脑上敲着处方,
键盘声清脆得刺耳,"我再开点抗病毒的药,实在不行就输液。" 她说话时头也没抬,
仿佛每天都要重复无数遍这样的话。拿着比县城多了三倍的药,
李姐抱着萌萌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突然觉得无比疲惫。药盒上的说明书密密麻麻,
字小得像蚂蚁,她一个也看不进去。窗外的阳光很好,透过玻璃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可她心里却像揣着块冰。她想起自己当年考上大学时,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