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临湘市,空气里还黏着暑气的尾巴,闷得人喘不过气,六点二十九分十七秒。
墙根下的少年猛地抬起头,脖颈拉出一道紧绷的弧线,巷口逼仄,头顶一线灰蒙蒙的天。
他背抵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墙,劣质校服的后襟很快被墙灰染白了一片,他死死盯着腕子上那块陈旧的电子表,深蓝色的塑料表壳边缘磨损得发白。
廉价的液晶屏幕固执地跳动着数字:“六点二十九分五十七秒、五十八秒、五十九秒……七点整。
秒针归零的时候,肩膀剧烈地一耸,整个人弹离了墙壁,动作太快太猛,带起一阵微小的风,卷动了脚边几片枯槁的落叶。
心脏在单薄的胸腔里擂鼓,咚咚地撞击着肋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成了,今天,他准时把自己钉在了这个巷口,没有早一秒,也没有晚一秒。
父亲那张因常年酗酒和暴戾而扭曲涨红的脸,还有那些不堪入耳的咒骂和拳头带起的风声,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撕开记忆的屏障,清晰地砸在眼前。
“废物!连个时间都守不住!老子养你有什么用?滚!滚去你那个没用的妈那儿!” 每一次迟到,哪怕仅仅是一分钟,都会点燃那堆早已腐朽的干柴,烧得他皮开肉绽。
时间,对他而言不再是刻度,是随时会落下的铡刀。
守时,是他唯一能脆弱的盾牌。
汗水沿着鬓角滑落,黏腻地挂在耳廓,他胡乱抹了一把,留下几道灰色的指痕,临湘中学那扇漆成深红色的铁艺校门就在巷子尽头敞开。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是劣质油炸早餐和少年人汗水的混合气味,然后汇入那片喧嚣的蓝色洪流。
教学楼陈旧得布满灰尘的蜂巢,走廊里光线昏暗,天花板很高,刷着早已泛黄起皮的绿色墙漆。
墙壁上留着不知哪届学生刻下的涂鸦和污言秽语,被时光模糊了棱角。
空气里弥漫着湿拖把和青春期荷尔蒙的复杂气息。
人声鼎沸,打闹声、嬉笑声、书本拍在课桌上的闷响,混杂着鞋底摩擦水磨石地面的刺耳噪音,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塞满了耳朵,也塞满了胸腔。
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试图把自己藏进校服那过于宽大的领子里,低着头,目光只敢落在自己那双洗得发白的旧球鞋尖上,小心地避开那些横冲直撞的身影和含义不明的目光。
高二年级的教室集中在三楼,越往上走,属于虚假的兴奋感似乎也稀薄了一些,空气里多了点陈旧书本和灰尘的味道。
他在楼梯拐角的班级分布牌前停下,目光扫过那些名称:A班、B班、C班……最终,盯在最低处。
“高二 F 班”那个字母,鲜红刺眼。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沉甸甸地往下坠。
F,Failure,Fool……所有屈辱的词汇瞬间在脑子里炸开。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那点微弱的刺痛提醒自己站稳。
终于站到了高二 F 班的门口,教室门大敞着,里面的声浪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几乎将他掀了个趔趄。
汗味、廉价香水味、隔夜零食的味道,还有粉笔灰和灰尘的气息,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浑浊气体。
桌椅歪歪扭扭地摆放着,地面散落着纸屑和零食包装袋。
几个男生正围着教室后面追逐打闹,撞得桌椅乒乓作响,几个打扮得有些夸张的女生聚在一起,旁若无人地大声嬉笑,指甲油亮得晃眼,还有人趴在桌上补觉,或者对着小镜子挤脸上的青春痘。
他站在门口,像一个误入狼群的羔羊,格格不入的局促感瞬间将他淹没。
他飞快地扫了一眼,目光锁定在教室靠后角落那个唯一空着的位置。
紧挨着脏兮兮的垃圾桶,桌面上似乎还有不明污渍。
他垂下眼,快步走过去,尽量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喂!新来的!” 一个带着浓重鼻音,吊儿郎当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戏谑。
他身体一僵,脚步顿住,但没有回头。
“问你呢!聋了?” 声音拔高了,带着不耐烦的挑衅。
是那个刚才在打闹的还有头发染了一撮黄的男生,此刻正抱着手臂,斜睨着他。
周围几个同伴也停下动作,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带着看戏的兴味。
教室里嘈杂的声音似乎也低了几分,许多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打在他背上。
他感到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掌心瞬间沁出冷汗。
他强迫自己慢慢转过身,视线却依旧低垂着,盯着地面一块翘起的地板革。
“名字!” 黄毛走近一步,带着一股劣质烟草和汗酸混合的味道。
喉咙发紧,干涩得几乎说不出话,他张了张嘴,声音低哑得如同蚊蚋:“……贺知遥。
“什么?大声点!没吃饭啊?” 黄毛夸张地掏了掏耳朵,引来一阵哄笑。
“贺——知——遥!” 他猛地抬起头,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变调,脸颊也因为羞耻和愤怒瞬间涨得通红。
那双一直低垂的眼睛里,此刻像燃起了两簇幽暗的火苗,倔强地死死盯住黄毛的脸。
这突如其来的爆发让黄毛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浮现出被冒犯的恼怒。
“哟呵?还挺横?” 黄毛嗤笑一声,伸手就朝他肩膀用力搡去。
“F班的废物,装什么装……”
那只带着汗渍和脏污的手还没碰到他,教室门口忽然传来一个清冷平静,却带着莫名穿透力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盖过了所有的喧闹:“麻烦让让。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连同黄毛那只悬在半空的手,都下意识地转向了门口。
一个身形颀长的少年斜倚在门框上,他穿着同样的蓝白校服,却干净挺括得如同新熨过,衬得他肤色冷白。
肩线平直,姿态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慵懒。
光线从走廊的窗户斜射进来,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和略显单薄的唇。
他的眼睛,瞳仁是极深的墨色,此刻正淡淡地扫过教室,目光掠过黄毛僵在半空的手,最后落在被围在中间的贺知遥身上。
那目光平静无波,没有任何情绪,却像冰水一样,让黄毛下意识地缩回了手,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悻悻地退开了。
贺知遥的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尚未平息。
他看着门口那个仿佛自带降温效果的少年,对方的目光带着实质的凉意,穿透了周遭浑浊燥热的空气,短暂地落在他脸上。
他飞快地低下头,避开那审视般的视线,快步走向那个角落的位置,拉开椅子坐下。
廉价的金属椅腿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门口的少年似乎对这一切失去了兴趣,收回目光,迈步走了进来。
他的步伐从容不迫,穿过歪斜的桌椅和投射过来的各色目光,径直走向教室靠窗的一个位置。
那里光线最好,也相对安静,似乎早已为他预留。
他坐下,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刚才门口那短暂的交锋从未发生。
教室里的嘈杂声浪重新涌起,很快淹没了刚才那一点小小的插曲。
黄毛和他的同伴也回到了他们的领地,继续着之前的话题,只是偶尔投向贺知遥那个角落的目光,还带着点未消的余愠。
贺知遥把自己缩在角落,尽量贴着冰冷的墙壁。
他摊开手掌,掌心被指甲掐出了几个深红的月牙形印记,隐隐作痛。
他默默从磨损得起了毛边的书包里拿出书本,摊开在桌面上。
劣质纸张粗糙的触感摩擦着指尖,书本很旧,边角卷曲,却异常干净,看得出主人的珍惜。
他强迫自己盯着那些印刷的铅字,试图把刚才的那束冰冷的目光还有父亲暴怒的面孔,都从脑子里驱逐出去。
只有知识的重量,能压住心底那片不断翻涌的,名为“F班”的泥沼。
时间在混乱中艰难爬行,不知过了多久,走廊里传来一阵略显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几声干咳。
一个矮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地中海发型,几缕稀疏的头发徒劳地覆盖在光亮的头顶,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如瓶底的眼镜。
他腋下夹着一个磨损严重的棕色旧皮包,深色西装外套绷在圆滚滚的肚子上,袖口磨得有些发亮。
他皱着眉,看着教室里依旧喧闹的景象,用力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一种长期被粉笔灰浸润的沙哑,没什么中气地喊道:“安静!都回座位坐好!上课了!
这是班主任周海,教语文,他环视着教室,目光在几个特别吵闹的区域停留片刻,带着一种疲惫的无奈,最终落在了点名册上。
“新学期,先点个名,点到名字的答到” 周海推了推眼镜,慢吞吞地翻开点名册,声音平板地开始念诵。
一个又一个名字被念出,伴随着响亮而懒散调喊“到”。
贺知遥的心随着点名的进程一点点提起,悬在嗓子眼。
每一次名字的停顿都让他指尖冰凉,终于,那个名字来了。
“贺——” 周海的声音顿了一下,似乎是辨认那个字。
“贺知遥?”
角落里响起一个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教室后排的嗡嗡声:“到。
周海循着声音抬起头,厚厚的镜片后,目光越过混乱的教室,落在了那个缩在角落垃圾桶旁的身影上。
少年低着头,只能看见一个乌黑的发顶和绷紧的下颌线,校服洗得发白,整个人透着一股与这喧嚣环境格格不入的孤僻和紧绷。
周海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但那情绪只是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笔在名册上轻轻划了一下,便移开目光,继续念下一个名字。
那短暂的目光停留,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攥紧了裤子粗糙的布料。
那眼神他太熟悉了,是那种看向“问题家庭”,“问题学生”的带着标签化的审视。
他几乎能想象到周海心里在想什么:“这就是那个父母离异,跟着酗酒父亲的贺知遥,难怪分到F班……
他用力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直到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新的月牙痕覆盖在旧的伤痕上。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带着明显恶意的嗤笑声从教室后方传来。
很低,却异常清晰,那笑声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贺知遥的耳朵里,让他浑身一僵。
他猛地抬起头,带着被刺痛后的愤怒,视线如同淬火的刀锋,直直射向声音的来源。
黄毛正歪在椅子里,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讥笑,斜睨着他,眼神里充满了轻蔑和嘲弄。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带着粘稠的恶意。
就在这时,一道平静无波的目光,带着穿透喧嚣的凉意,再次落在了贺知遥身上。
是那个靠窗坐着的少年,他不知何时已经合上了书,侧着脸,墨色的眸子越过混乱的教室,静静地看向这个角落。
他的目光在贺知遥因为愤怒和羞耻而涨红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淡淡地扫过黄毛那张写满挑衅的脸。
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贺知遥撞上那道目光,心脏像是被那冰冷的视线攫住,骤然一缩。
所有的愤怒和委屈想要不顾一切反击的冲动,在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注视下,他猛地低下头,将脸更深地埋下去,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着,感觉自己缩进了地缝里,掌心被指甲刺破的地方传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此刻心中那片被彻底暴露在冰天雪地里的荒芜。
讲台上,周海平板无波的念名声音还在继续,窗外的阳光艰难地挤过蒙尘的玻璃,在靠窗的少年上那干净的侧脸上投下一道浅淡的光晕。
他收回目光,重新翻开书页,教室里依旧是喧嚣的海洋,但呆在角落里的贺知遥。
只有腕上那块廉价的电子表,屏幕在昏暗的光线下,固执地跳动着数字:七点四十二分零三秒,时间还在走,沉重得如同灌了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