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夜,向来是软的,是被十里华灯熏得微醺的暖风,是被脂粉和酒香浸透了的绸缎。可这“软”里,也藏着无数双眼睛,粘稠地贴在人身上,带着或鄙夷或嘲弄的笑意,扎得人生疼。
此刻,那些目光就胶着在“软玉温香”阁二楼最喧闹的雅间门口。门内丝竹靡靡,调笑放浪,门外,却上演着一场全长安城都津津乐道的活剧。
我,李慕玄,或者说长安城鼎鼎大名的“第一窝囊废驸马”,正像个破麻袋般被两个龟公架着胳膊,踉跄着从门槛里“送”出来。一身锦袍揉搓得不成样子,沾满了酒渍和不知名的污痕,头发散乱,脸上还印着个鲜红的、五指分明的掌印。浓烈的酒气混着劣质脂粉的甜腻,几乎成了我身上撕不掉的标签。
“滚!没钱的腌臜货!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性,也配碰我们柳烟姑娘的裙角?”一个龟公嫌恶地用力一搡。
我脚下虚浮,像个断了线的木偶,“噗通”一声重重摔在冰冷油腻的木地板上,震得骨头缝里都发麻。眼前金星乱冒,耳膜嗡嗡作响,周围看客的哄笑和指指点点,像无数根细针扎进耳朵里。
“瞧瞧,这不是咱们尊贵的驸马爷吗?怎么,又被长公主殿下赶出府,连花酒钱都赊不起了?”一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儿摇着折扇,声音拔得老高,生怕别人听不见。
“呸!什么驸马,废物点心一个!长公主殿下天仙般的人物,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摊上这么个玩意儿!”旁边一个浓妆艳抹的半老徐娘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几乎溅到我脸上。
“听说大婚那晚,长公主独守空房,这位爷就醉死在这软玉温香阁了?啧啧啧,真给咱们大胤朝长脸啊!”又一个声音加入这场肆无忌惮的嘲讽盛宴。
地板冰凉,油腻的触感透过薄薄的锦袍渗进来,混着那些刀子般的目光和言语,一点点啃噬着早已麻木的神经。我撑着地,摇摇晃晃地想爬起来,手臂却软得使不上力。又是一阵更响亮的哄笑。
就在这时,一股浓郁的、带着侵略性的香风猛地压下。一双缀着明珠的精致绣鞋停在我眼前,鞋尖几乎要碰到我的鼻梁。我费力地仰起头,视线模糊地向上攀爬——是柳烟,软玉温香阁的头牌。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张曾对我巧笑倩兮的脸,此刻只剩下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愤怒。
“李慕玄!”她的声音又尖又利,像碎瓷片刮过石板,“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呸!”
一口温热的唾沫,带着她唇上的口脂香气,不偏不倚,狠狠砸在我的额头上。粘稠,带着羞辱的温度,顺着眉骨缓缓滑下。周围瞬间爆发出更响亮的、几乎要掀翻屋顶的哄笑声、口哨声、叫好声。
“柳烟姑娘干得好!”
“废柴就该这么治!”
“滚回你的狗窝去吧,驸马爷!”
唾面之辱。
额头上那点粘腻的温热,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灵魂都在滋滋作响。七年了,整整七年。从那个满门荣耀顷刻间化为焦土、从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被硬生生按进这滩污浊不堪的烂泥里开始,这样的折辱,早已是家常便饭。可每一次,那股深埋在骨髓里的暴戾,依旧会像毒蛇般骤然昂首,冰冷的杀意瞬间冲上头顶,几乎要冲破这具刻意佝偻、刻意虚浮的皮囊。指尖深深抠进身下油腻冰冷的木板缝隙里,木刺扎入皮肉,那点尖锐的刺痛,成了维系清醒的唯一锚点。
忍。
像过去两千多个日夜一样,必须忍下去。
我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呜咽,像是醉汉无意识的***,又像是某种野兽在囚笼里绝望的低嚎。身体更加剧烈地摇晃起来,仿佛连支撑自己头颅的力气都已耗尽,最终放弃般彻底瘫软在地板上,脸埋在臂弯里,只留下一个剧烈起伏、狼狈不堪的背影。那口唾沫,就在我散乱的发间,无声地滑落。
周围的哄笑声浪更加汹涌,几乎要将这“软玉温香”阁的屋顶掀翻。那些嘲弄的目光,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背上。龟公们鄙夷地又踢了我两脚,骂骂咧咧地关上了雅间的门,隔绝了里面的暖香软语,也隔绝了我这滩惹人厌弃的“垃圾”。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笑声倦了,也许是看客们觉得无趣了。喧嚣渐渐平息,脚步声零散远去。走廊里只剩下悬挂灯笼投下的、摇曳昏黄的光影,以及我蜷缩在地上,那团模糊不清的影子。
世界,终于安静了片刻。只有心跳在麻木的躯壳里,沉重地、一下下擂动着。
我撑起身体,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步三晃地走向走廊尽头那间最偏僻、最不起眼的“听雨轩”。那是柳烟“恩赐”给我的落脚处,一个堆放杂物的逼仄角落,弥漫着灰尘和霉味。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反手栓上门栓,那粗粝的木栓摩擦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