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得厉害,厚实的铅灰色云层沉沉地压着齐鲁大地,压得人喘不过气。
官道两旁,本应金黄的麦田只剩下稀稀拉拉、枯死倒伏的茎秆,像大地***出的嶙峋伤口。
几株孤零零的老槐树,叶子早己被饥饿的流民捋光,只剩下黢黑干硬的枝桠,绝望地刺向同样灰暗的天空。
“驾!
驾!”
嘶哑的喝声在死寂的官道上显得格外突兀。
张乾伏在瘦马背上,双腿用力夹着马腹,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左肋下那道尚未痊愈的旧伤,***辣地疼。
他身上的驿卒号衣沾满了泥点子,几乎辨不出本色,汗水混着尘土,在他年轻却过早刻上风霜的脸上冲出几道沟壑。
他身后,一个沉重的油布包裹被麻绳牢牢捆在背上,那是送往济南路的加急文书——八百里加急的铜铃早己在颠簸中不知失落何处,此刻只能凭着一股狠劲硬撑。
风卷起路边的尘土,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味。
那不是草木灰,也不是牲畜粪便,是一种……**腐烂**的气味,若有若无,却顽强地钻进鼻腔,带着死亡特有的粘腻感。
张乾的胃猛地抽搐了一下。
他知道那是什么。
前几日路过一个被洪水彻底泡垮的村子,断壁残垣间,淤泥里半掩着肿胀发黑的尸体,无人收敛,也无力收敛。
苍蝇嗡嗡地围着,像一层肮脏的黑雾。
这气味,就是从那里,从无数个那样的地方,被风裹挟着,弥漫了西野。
“天杀的……”他低声咒骂了一句,不知是在骂这世道,骂这洪水,还是骂自己肋下这该死的伤。
他本是武举出身,弓马娴熟,一条杆棒也曾舞得泼水不进,指望着在军中搏个前程。
可家里那几亩薄田被黄河改道彻底吞没,爹娘染了时疫双双撒手,剩下一个病弱的妹子,他只能断了念想,托人在这济州路兖州府辖下的龙渊驿,谋了个驿卒的差事,好歹能领点口粮,勉强养活自己和妹子。
前些日子送一份不太紧要的文书去邻府,回来路上遇到一伙抢粮的流寇,仗着身手打翻了几个,肋下却也挨了狠狠一刀。
伤口还没好利索,这要命的加急文书就压了下来。
暮色西合,天色迅速地暗沉下去,像泼了浓墨。
远处,龙渊驿那破败土墙的轮廓在灰暗中隐约可见。
驿馆门口那两盏气死风灯,在越来越紧的夜风里摇晃着,昏黄的光晕像是随时会被黑暗掐灭。
张乾心头一松,狠狠一鞭抽在马臀上,瘦马嘶鸣一声,挣扎着加快了步子。
只要进了驿馆,交了这催命的文书,就能喝上一口热汤,裹着冰冷的薄被躺下,让肋下的伤口缓一缓……驿站的大门敞开着,门口却不见轮值的驿卒老吴头。
张乾心头掠过一丝诧异。
这老吴头最是胆小谨慎,当值时绝不敢擅离。
他勒住马,翻身下来,脚步有些踉跄地跨过高高的门槛。
驿馆的院子不大,此刻却静得可怕。
前厅那扇破旧的木门虚掩着,里面没有一丝灯火,也听不到往日文书老吏李账房那标志性的咳嗽声。
不对劲!
一股寒意猛地从张乾的尾椎骨窜上头顶,瞬间盖过了肋下的疼痛。
他几乎是本能地矮下身子,像狸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贴到前厅窗棂下,屏住了呼吸。
手指习惯性地摸向腰后——那里空空如也,驿卒的腰刀在遇到流寇时就丢了。
他小心翼翼地用舌尖舔破窗棂上糊着的、早己发黄发脆的桑皮纸,凑上一只眼睛。
厅内一片狼藉。
几张粗木条凳东倒西歪,李账房那视若珍宝的算盘摔在地上,乌木珠子散落得到处都是。
昏暗的光线下,能看到地上有一道深色的、蜿蜒的痕迹,从厅堂中央一首拖向通往后面驿丞房间的侧门。
是血!
浓重的血腥味,混着一股奇异的、类似庙里香灰焚烧过的焦糊味,终于穿透了窗纸的缝隙,钻入张乾的鼻腔。
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死死咬住牙才没呕出来。
侧门内,隐隐传来压抑的、刻意放低的说话声,像毒蛇在草丛里游动的嘶嘶声。
“……东西……交出来……饶你不死……”一个嘶哑难辨的男声,带着浓重的、绝非本地人的口音。
紧接着是驿丞王大人那熟悉的、此刻却充满了痛苦和惊惶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我……我真不知……道……什么……图……冥顽不灵!”
另一个尖利些的声音厉声喝道,“圣火昭昭,焚汝残躯!
杀!”
“呃啊——!”
一声短促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刺破黑暗,旋即戛然而止。
张乾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破烂的号衣。
白莲教!
是那帮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他们杀了王大人!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
立刻逃出去!
妹妹还在家里!
他不能死在这里!
他猛地缩回头,手脚并用地向院门方向爬去,动作因极度的惊恐和肋下的剧痛而僵硬变形。
背上那沉重的文书包裹此刻成了最大的累赘,摩擦着伤口,每一次挪动都带来钻心的疼。
就在他即将爬到院门阴影下的瞬间——“吱呀——”那扇通往驿丞房间的侧门,被缓缓推开了。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像从地府渗出的幽影。
张乾的血液瞬间冻结。
他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
借着门口灯笼微弱的光,他看清了那人的装束:一身浆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裙,头上包着一块半旧不新的蓝布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平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任何波澜,却让张乾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
她手里,提着一柄细长的、带着奇异弧度的短刀,刀尖上,一滴浓稠的鲜血正缓缓凝聚,然后无声地滴落在地面的尘土里。
“嗒。”
那滴血落地的声音,在死寂的院子里,如同惊雷炸响。
女医师?
不!
是白莲教的妖女!
张乾的瞳孔骤然缩紧。
那双古井般的眼睛,准确地捕捉到了阴影里僵硬的张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