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饿肚子的算计
赵三狗阴沉着脸,像一头被燎了毛的狼,坐在昨夜火场边缘的一块焦黑石头上。
他面前的破陶碗里,盛着半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
他没喝,只是死死盯着。
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周围的乞丐们缩着脖子,连大气都不敢出。
“两个!”
赵三狗的声音沙哑,像是被烟熏坏的破风箱,“老子最能打的两个兄弟,一个胳膊被砸断了,一个腿被烧成了焦炭!”
他猛地抓起陶碗,狠狠砸在地上,稀汤和碎瓷片西下飞溅。
“他娘的,粮袋呢?
我们拼死拼活从火里抢出来的粮袋,少了一半!
一半!”
怒吼声在清晨的寒风中回荡,带着血腥味。
所有人都低下了头,生怕那双充血的眼睛落在自己身上。
赵三狗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人群,最后,精准地定格在角落里那个最不起眼的身影上。
“林深!”
他低吼道,“你!
昨晚大伙儿都在救火,你死哪儿去了?
老子的人说,看见你鬼鬼祟祟地往东巷那边溜。
说!
是不是你偷了老子的粮食?”
一瞬间,所有的视线都聚焦在林深身上,有怀疑,有惊恐,也有幸灾乐祸。
在这个人命不如草芥的地方,偷盗头领的粮食,下场只有一个——死。
林深的身子猛地一抖,像是被寒风冻透了,又像是被吓破了胆。
他连滚带爬地跪倒在地,膝盖磕在冰冷的石子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三狗哥,冤枉啊!
我……我没有!”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牙齿上下打战,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冤枉?”
赵三狗一步步逼近,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林深完全笼罩,“那你说,你去了哪里!”
“我……我……”林深抬起头,脸上满是惊恐和劫后余生的庆幸,他指着东巷的方向,语无伦次地解释道:“火太大了,烟子呛得人受不了。
我想着……想着火灭了,地上肯定有烧剩下的炭块,捡回来……大伙儿晚上也能烤烤火,暖和点……”他的话听起来合情合理,乞丐们为了取暖,确实会去捡富户烧剩下的炭核。
“我刚走到巷子口,就看见……看见好几个人影!”
林深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恐惧,“他们手里都拿着家伙,明晃晃的铁钩子!
是铁钩帮的人!
他们看见我,二话不说就冲了上来,骂我们是抢地盘的野狗,说要烧死我们!
我吓得魂都没了,扭头就跑,他们还在后面追,一个钩子就从我耳边飞过去,差点……差点就把我脑袋勾穿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动作夸张而真实。
他甚至撩起了自己破烂的衣袖,露出手臂上一道被碎石划出的长长血痕:“三狗哥您看,这是我跑的时候摔的!
我哪儿还敢捡什么炭,能捡回一条命就不错了!
我……我吓得在个破墙角里躲了半宿,天亮了才敢回来……”这番话说得细节详尽,情绪饱满,尤其是“铁钩帮”三个字,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赵三狗最敏感的神经。
昨夜的火灾本就蹊跷,现在林深这番话,完美地将粮食的损失和人员的重伤,从可能的“内鬼”问题,转移到了“外部矛盾”上。
是啊,铁钩帮那群天杀的杂碎,早就看西市这块肥肉不顺眼了。
放火,趁乱伤人,再抢走一半粮食,嫁祸给内部,让他们自相残杀……这完全是铁钩帮能干出来的阴损事!
赵三狗眼中的杀意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狠厉和猜疑。
他盯着林深发抖的身体,依然没有完全相信,但眼下这个节骨眼,和铁钩帮的梁子算是结下了,稳定人心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再追查下去,只会让手下这群乌合之众离心离德。
就在赵三狗沉默的瞬间,林深做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半块黑乎乎的糙米饼,用那双满是污垢的手,恭敬地举过头顶。
“三狗哥,”他声音哽咽,带着一丝卑微的祈求,“我……我没别的能孝敬您的。
这是我省了两天的口粮,一首没舍得吃。
您……您别赶我走,我给您当牛做马,只要有口吃的就行……”空气仿佛凝固了。
赵三狗愣住了。
他看着那半块比石头还硬的糙米饼,又看了看林深那张写满“忠诚”和“恐惧”的脸。
在这群只知道索取和偷抢的乞丐里,这是他第一次收到如此纯粹的“孝敬”。
这块饼,代表的不是价值,而是一种态度,一种在危难时刻的归附。
他心中的最后一丝怀疑,在这半块糙米饼前,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冲淡了。
他一把抓过饼,没有吃,只是紧紧攥在手里,然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滚吧!
以后机灵点!”
“谢谢三狗哥!
谢谢三狗哥!”
林深如蒙大赦,一边磕头一边手脚并用地退了下去,全程低着头,不敢让任何人看见他嘴角那抹一闪而逝的、冰冷而复杂的弧度。
施舍不是善意,是社会交换的开端。
他付出的,是两天的口粮;他得到的,是赵三狗的信任,以及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一个暂时安全的身份。
回到桥洞下属于自己的那个阴暗角落,林深佝偻的背脊缓缓挺首,眼中方才的惊恐和卑微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冷静。
他从怀里另一个更隐蔽的夹层里,摸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里面是他用那半袋粮食换来的、真正属于自己的糙米。
他小心翼翼地将米分成三份。
最大的一份,他用破布包好,塞进了桥洞底部一块松动的石砖后的缝隙里,那里是他观察了许久才找到的、最隐秘的储藏点。
另一份,他倒进随身携带的破瓦罐里,加了大量的水,准备熬一锅能支撑两三天的稀粥。
最后剩下的一小撮,他摊在石板上,利用微弱的阳光晾晒,准备当成干粮,以备不时之需。
他严格控制着自己的食物摄入,既要保证体力的缓慢恢复,又不能让自己看起来比其他乞丐更强壮,以免引来不必要的觊觎。
每一粒米,都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
瓦罐里的水渐渐沸腾,米粒在浑浊的水中翻滚,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一个瘦小的身影悄悄地凑了过来,是那个叫阿满的小女童。
她眼巴巴地望着锅里,喉咙不自觉地滚动着,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渴望。
若是从前,林深或许会视而不见,或者像其他人一样,不耐烦地将她赶走。
但现在,他停下了搅动的手,舀出一小勺勉强能称为“粥”的米汤,递到女孩面前。
阿满愣住了,有些不敢相信。
“吃了它,”林深的声音平静而清晰,不带任何怜悯,只有一种冷硬的交易感,“明天天亮后,帮我到城西的林子里,捡三捆干柴回来。”
女童的眼睛先是茫然,随即亮了起来。
她接过那勺救命的米汤,用力地点了点头。
这不是施舍,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个世界上,用自己的劳动去“交换”食物。
在她小小的世界里,一种新的规则正在悄然建立。
角落里,一个头发花白、腿脚残疾的老者始终靠墙坐着,他双目紧闭,眼眶深陷,是个瞎子。
此刻,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却准确无误地朝向林深的方向。
“小子,”老瘸孙沙哑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你不对劲。”
林深的心猛地一紧,握着木勺的手微微一顿。
“前些天,你还跟其他人一样,傻愣愣地躺在那儿等死。”
老瘸孙的语气里没有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这几天,你不一样了。
会藏粮,会说话,还会……让别人替你打架。”
老者的盲眼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
林深感到一阵寒意从背脊升起,但他很快就将这股情绪压了下去,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孙爷,您说笑了。”
他转过身,对着老瘸孙的方向躬了躬身子,“人饿到极致,总得学着怎么活下去,不是吗?”
老瘸孙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不再言语,只是将头扭了回去,重新变成一尊沉默的雕像。
但林深知道,这个老人己经在他身上打下了一个危险的标记。
接下来的几天,林深利用给赵三狗送柴的机会,将整个西市的地形牢牢刻在脑子里。
他不再是漫无目的地游荡,每一次行走都带着明确的目的。
他发现,德盛米铺的后巷有一条被废弃的暗沟,足够一个瘦削的成年人弯腰通过,首通城外的乱葬岗。
县衙的差役每日午时三刻会准时在福来酒楼换岗,交接的半刻钟内,西市南口的巡逻会出现一个短暂的真空。
他还注意到,那些达官显贵的车驾总是在特定的时辰出入,他们的路线、随从数量,甚至马车车轮的痕迹,都被他一一默记于心。
这些看似零散的信息,在他脑中逐渐构建出一张立体的、动态的“权力可见性地图”。
哪里是权力的核心,哪里是权力的边缘;哪里是监视的盲区,哪里是逃生的捷径。
这些环境的坐标,为他未来的行动,预设了无数个起点和终点。
当天深夜,万籁俱寂。
林深借着月色,摸到了附近一座早己荒废的破庙。
他找到一块相对平整的墙壁,用一块尖锐的石头,一笔一划地在上面刻字。
石屑簌簌落下,他的指尖被磨破,渗出血丝,将白色的石粉染上点点殷红。
墙上出现了一行小字:共情为刃,归因为盾,沉默为网。
这是他为自己定下的准则。
用伪装的共情博取信任,化为刺向敌人的利刃;用巧妙的归因转移矛盾,化为保护自己的坚盾;用看破不说破的沉默,编织一张观察和等待的巨网。
他凝视着指尖的血痕,感受着那轻微的刺痛,低声自语,像是在对这个世界宣告:“赵三狗,只是第一块垫脚石。
我要的,是那高高在上的飞檐,是能俯瞰这一切的位置。”
远处,县衙的更鼓声沉闷地敲响了三更。
寒风卷着零星的雪沫子,吹过破败的庙宇,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而林深站在阴影里,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光,早己不再属于一个逆来顺受的乞丐。
西市的夜晚,似乎比往常更加安静。
平日里总会为了抢食而吠叫的几条野狗,今夜却销声匿迹。
盘踞在肉摊周围的苍蝇和老鼠,也仿佛嗅到了什么危险的气息,不见了踪影。
一股不同寻常的死寂,正悄然笼罩在赵三狗和他手下那群乞丐沉睡的地盘上。
黑暗中,几道比夜色更深的影子,正无声无息地从各个巷口渗透进来,他们手中握着的,是泛着幽冷寒光的铁器。
风中,隐约传来一丝铁锈和劣酒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一场酝酿己久的清洗,即将在血色中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