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要我说,这三百六十行之外,还得多加上几行,是上不了台面,却又实实在在传了几千年的营生。
譬如我们家干的这行,说好听点叫“堪舆寻物”,说难听点,就是走街串串乡收老物件儿,偶尔也帮人瞧瞧阴宅风水。
当然,这都是往我脸上贴金。
我叫苗一方,这名儿是我爷爷给起的,取“独活一苗,济世一方”的意思。
我们苗家祖上,传说是给楚王看风水的,懂点寻龙探脉的本事,手里有半本残破的《地藏经》,不是念的经,是看地的经。
这经书邪乎得很,说天下龙脉皆起于昆仑,而九州分野,各有鼎器镇压气运。
这鼎,指的就是大禹爷收九牧之金,铸成的九鼎。
民谚有云:“问鼎中原”,问的就是这九鼎。
自打周朝之后,九鼎便下落不明,成了千古谜案。
我们苗家祖训却说,九鼎并未遗失,而是被历代帝王藏于九州龙脉的九处“天心”之中,用以镇压国运。
找到九鼎,就能勘破上古洪荒、三皇五帝的真正秘辛。
这事儿听着就跟天方夜譚似的,我原先压根儿不信。
我爹在部队是个搞测绘的,最不信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
到了我这一辈,更是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接受的是唯物主义教育。
我十八岁参军,在西南边陲的丛林里跟猴子抢过香蕉,跟毒蛇在一个猫耳洞里睡过觉,后来又转业回了北京,跟发小孟胖子在潘家园练摊儿。
我们的摊子叫“三不猴”,取“不见、不闻、不言”之意,意思是您瞧上什么东西,别问来路,别听故事,别还价。
当然,这纯属给自己脸上贴金,实际上是“货不真、价不实、爱买不买”。
孟胖子,大名孟卫国,人如其名,心宽体胖,一张嘴能把稻草说成金条。
他是我光***长大的兄弟,胆大心黑,唯一的优点就是讲义气。
我们俩再加上一个周子越,凑成了潘家园一个不大不小的“铁三角”。
周子越是个奇人,他跟我和胖子不一样,是正儿八经的知识分子,北大历史系的硕士,专攻的是金文和甲骨文。
他导师是考古界的泰山北斗,几年前带队进罗布泊研究小河墓葬,就再也没出来。
周子越不信他老师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折在了大漠里,总觉得事有蹊...一九八八年的夏天,热得邪乎。
北京城跟个大火炉似的,柏油马路让太阳晒得首冒烟儿,知了在树上扯着嗓子干嚎,好像要把一辈子的委屈都喊出来。
我和孟胖子坐在“三不猴”摊子后面的马扎上,一人手里攥着把破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汗珠子顺着下巴往下淌,跟下雨似的。
“一方,”孟胖子拿扇子指了指我们摊上那只号称“明代宣德炉”的铜疙瘩,“你说今儿能开张吗?
这都晌午了,连个问价的都没有。
再这么下去,咱哥仨晚上的涮羊肉可就泡汤了。”
我瞥了一眼那铜炉,底下的“大明宣德年制”六个字,是上礼拜胖子自个儿拿钢戳打上去的,歪歪扭扭,活像狗爬。
我懒得搭理他,说:“你小子少惦记那涮羊肉。
咱这摊上,除了子越那几块真陶片,还有哪样东西对得起党和人民?”
“话不能这么说,”胖子把蒲扇摇得呼呼作响,“咱们这叫弘扬传统文化。
真东西假东西,不都是个玩意儿?
图一乐呵。
再说了,我这手艺,一般人也看不出来不是?”
正说着,周子越从旁边的小人书摊那边溜达回来了。
他手里拿着个放大镜,正对着一块巴掌大的陶片看得出神。
他是我们这铁三角里的“眼”,我和胖子收来的东西,都得经过她过目。
他人长得清秀,戴副眼镜,斯斯文文的,往那一站,就给我们这假货摊子平添了几分文化气息。
“子越,瞧出什么名堂没?”
我问他。
周子越头也不抬,淡淡地说:“战国时期的泥质灰陶残片,龙纹,可惜了,就剩这么一角。”
他把陶片小心翼翼地用布包好,放进一个木盒里,然后看着我和胖子说:“你们俩别整天琢磨着坑蒙拐骗,有这功夫,多学点真本事比什么都强。”
孟胖子嘿嘿一笑:“学本事那不得吃饭嘛。
兄弟,你放心,等哥哥我发了财,专门给你开个博物馆,让你天天研究,研究个够。”
就在胖子胡吹海侃的时候,一个干瘦的老头凑到了我们摊子跟前。
这老头看打扮是从乡下来的,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脚上蹬着双千层底的布鞋,背上背着个鼓鼓囊囊的旧帆布包,脸上刻满了皱纹,跟核桃皮似的,眼神却很亮,透着一股子精明。
老头在我们摊上转了两圈,最后拿起个鼻烟壶,装模作样地看了半天,问胖-子:“后生,这个咋卖?”
胖子一看来了买卖,立马来了精神,站起来哈着腰说:“大爷,您可真有眼光。
这可是正经的清代宫廷造办处出来的玩意儿,和田玉的,您瞧这包浆,这雕工,绝了!
看您是真心喜欢,给个实诚价,八百,一分都不能少。”
我差点没把刚喝进嘴的凉茶喷出来。
那鼻烟壶是我们在通县河边捡的块破石头,胖子花了两天功夫,拿砂纸愣是给磨出来的,成本不超过五毛钱。
老头把鼻烟壶放下,摇了摇头,浑浊的眼睛在我们摊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他说:“后生,我看你面相忠厚,不像个奸商。
我这有个老物件,你给掌掌眼?”
我心里一动,江湖上有句话,叫“真人不露相”。
越是这种不起眼的主儿,身上可能越藏着好东西。
我点点头:“大爷,您拿出来瞧瞧。”
老头警惕地西下看了看,然后从他那破帆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东西。
他把油布一层层揭开,最后露出来的,是一块巴掌大小、形状不规则的青铜片。
这铜片很薄,上面布满了墨绿色的铜锈,奇特的是,铜锈之下,竟隐隐透出一种类似鱼鳞的纹路,一片压着一片,在阳光下泛着幽暗的光。
铜片的正中间,刻着几个弯弯曲曲的符号,既不像篆文,也不像金文,倒像是蝌蚪在泥里爬。
孟胖子凑过来看了一眼,撇撇嘴:“大爷,您这不就是块烂铜片子吗?
从哪个坟圈子里刨出来的吧?
这玩意儿不值钱,顶多当废铜卖,我给您五块钱,您拿去买几个肉包子吃。”
老头没理他,眼睛首勾勾地看着我。
我拿起那块铜片,入手感觉很沉,不像普通的青铜。
那鱼鳞状的纹路摸上去有一种奇特的质感,冰凉滑腻。
我把它递给周子越:“子越,你瞧瞧这上边的字。”
周子越接过铜片,扶了扶眼镜,拿出放大镜仔细端详起来。
她一看之下,脸色就变了,呼吸都有些急促:“这……这是蝌蚪文,不对,比蝌蚪文还要古老,是……是禹王碑上的那种鸟篆!”
“禹王碑?”
孟胖子也吃了一惊,“就是传说大禹治水之后刻的那玩意儿?
不是说早就没了吗?”
周子越没说话,手指在那几个鸟篆符号上轻轻划过,嘴里喃喃自语:“……巴蛇……巫山……沉城……”就在这时,我突然感到一阵心悸,握着铜片的手掌心传来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感。
我猛地低头,只见那铜片上的鱼鳞纹路,竟然像是活了一样,在光线下缓缓地流动,而那几个鸟篆符号,也透出一股苍凉、洪荒的气息。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看到了滔天的洪水、祭祀的巫师、还有一条吞天食地的巨蛇。
苗家那半本残破的《地藏经》里记载的画面,瞬间涌入了我的脑海。
经书开篇就说:“禹铸九鼎,分镇九州。
鼎在国在,鼎失国亡。
然鼎非凡物,各有灵性,藏于龙脉天心,非有缘者不得见。
其一,名曰‘雍’,镇雍州之脉,其形如蛇盘,身有鳞,藏于西巫之峡,巴蛇吞象之地……”我失声叫道:“这是……这是雍鼎的残片!”
老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他盯着我,沙哑地问:“后生,你当真识得此物?”
我定了定神,压下心中的震惊,对老头说:“大爷,这东西我们收了。
您开个价吧。”
老头摇了摇头:“我不要钱。”
“不要钱?”
胖子不解地问,“那您要什么?”
老头指了指自己的帆布包,又指了指远方,说:“我老家遭了灾,洪水把什么都冲了。
我只要粮食,够我们村里百十号人吃一个月的粮食。
还有,你们得跟我走一趟。”